“她也許以爲是她的好大哥在護着她吧!”明夷拎了一隻酒壺,隨手擲了一隻木杯在我手邊,“今天就不用煮什麼芳荼了,喝酒吧,我覺得這會兒喝酒更合適。”
“他恨我,所以他寧願躲在牆外殺人也不願見我……可這又是爲了什麼?他明明知道我是爲了他才走的啊,他憑什麼恨我……”我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木杯。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額頭輕叩了一下:“你這蠢丫頭倒是有趣得緊,騙人騙到最後居然連自己都騙了。醒醒吧,有時間挖空心思算計別人,爲什麼就不能擦擦眼睛先把自己看清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也知道自己爲什麼這樣做。”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擡頭看向明夷,“去年夏末,師父派人送信到魯國,他說新絳城內卿相病危,智瑤伺機奪權,北方各族蠢蠢欲動亟待安撫。無恤憐我,不願負我,可他若要守住趙氏就必須以趙世的身份與北方的狄族聯姻。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若不走,就勢必會成爲他的阻礙。他愛我,憐我,而我……也不想叫他爲難。”
“好一個情深意切的女人……”明夷仰頭滿飲了一杯,笑着把臉湊到我面前,“你這理由說得還真好聽!羣狼環視之下,你把他一個人留在了狼羣裡。卿相病重,智瑤處處刁難趙氏,趙府裡一羣兄弟不顧外敵,日日勾心鬥角恨不得生啃了他的肉。孟談死了,阿魚廢了,伯魯病了,五音霸佔着天樞不肯移權,這種時候你下藥迷暈他,一個人逃走了。你難道從沒想過自己應該留下嗎?你從沒想過,有了你的幫助,他也許會找到比聯姻更好的解決辦法嗎?你沒有想過,我說的這些你通通沒有想過。你只想着要逃,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你迫不及待地拋下了他。”
明夷的話像一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來,我心裡又驚又怒卻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駁的話。怒視,忍耐,沉默,在我做好了接受他更嚴厲的譴責時,明夷卻突然收起了他咄咄逼人的姿態。他笑了,笑得燦爛,迷人。他說:“阿拾,無恤也許痛恨你的背棄,不過我想我還是很理解你的。人嘛,都是自私的,不管嘴上說有多愛,事到臨頭總得先保護自己。”
他是在罵我自私嗎?
我沉默,明夷看了一眼伯魯接着又道:“快樂和痛苦,後者總是更難忘卻。伍封當年做傷到了你,你現在就算沒有了對他的情,卻還留着他烙下的疤。這些年,你害怕背叛,你謹慎用情,你時時刻刻都準備着要全身而退。這一次,你怕無恤會爲了世之位拋棄你,所以你走了,你要在他辜負你之前,先一步捨棄他。你從來沒有相信過無恤,無論他對你付出了多少,承諾了多少,這一切都無法填補你心裡的傷口。你是爲了你自己才離開的,這纔是醜陋的真相。”
明夷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想要理清他話中的意思但腦裡混混沌沌的像是裝了一潭被人攪亂的泥水。
“怎麼不說話?你承認我說的是事實了?”明夷把身往後一仰,一臉驚訝地拉開了與我之間的距離。
“不要裝作你懂我,你說過了,我們沒有那麼親近。”
“我自然是不懂你。剛剛這番話是一個醉鬼告訴我的。他若是說錯了,那也是酒後的胡言,你大可不放在心上。”明夷挽袖替我滿斟了一杯酒,我怔怔地擡起頭,視線恰好撞上了美人嘴角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這是無恤說的話,明夷今天告訴我的都是無恤的醉言?!
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
這一年多來,我以爲無恤恨我是因爲他糊塗,只有糊塗的人才會相信我當日拙劣的謊言。可我錯了,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離開的理由。他恨我,因爲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心,看透了我的心。到頭來,我連自己都騙了,卻沒有騙過他……
屋裡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說話,木炭燃燒後竄起的青煙薰得我兩隻眼睛漸漸地泛出了淚水。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在伯魯和明夷的注視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門。
我爲什麼沒有選擇和他一起面對困境?爲什麼我會在盟誓合婚後的第二天丟下他偷偷地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誰先捨棄了誰……
秋風蕭瑟,葉落成堆,我在雲夢澤畔的桐樹下坐了長長的一個下午,看着碧綠的湖水被夕陽一點點地染紅,又看着桔紅色的湖光被黑暗一點點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個晚上,想起他騎馬載着我在暗夜的竹林裡穿梭,想起他移開雙手後天宇下滿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想起他呢喃着我名字的雙脣,我想起一夜**之後,他自睡夢中驚醒,沒有甜言,不是蜜語,只怔怔地看着我,然後閉上眼睛,笑嘆道:“太好了,你還在……”
是我錯了嗎?也許那日草堂之中他對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會爲了我和趙鞅抗爭,我們會成親,會有三個孩……他是那樣害怕我的離開,他用他的方式企圖讓我留下,可我沒有相信他的承諾,在我看到史墨的來信時我就已經決定了離開。我甚至沒有嘗試,就已經選擇了放棄他。
他應該恨我的,當他一個人從昏迷中醒來時,他做了什麼?他會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嗎?他會揮劍斬斷那張冰涼的牀榻嗎?他會一把火燒了那間我們合婚的草堂嗎?
他會做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對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我抱緊雙腿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
不管我當初離開的理由是什麼,我想,他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你不進屋嗎?外面變冷了。”當月亮從湖面上升起時,黑拎着一隻酒罈出現在了我身後。
“我不冷,我想在這兒再待一會兒。”我低着頭把淚溼的眼睛在衣襬上來回抹了兩下,笑着轉過頭,“怎麼了,是你家主上叫我回去煮荼嗎?”
“不是——是明夷讓我來看看你的。他還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嚐嚐他的手藝。”黑扶着桐樹的樹幹在我身邊坐下,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了一個擱腳的地方,“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爲什麼沒有來晉國看我?”我問。
“明夷說,你到晉國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後來又成了晉人的神,哥哥我沒混出點臉面怎麼好意思去找你。”黑低着頭,用手來回地掌摩挲着裝酒的粗陶壇。
“忘了便說忘了,我又不會怪你。”
“誰說我忘了——”黑猛地擡起頭硬是把兩隻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圓又亮,“我可是真做過打算的,騙你我就是這個。”黑低頭捏起地上的一隻黑殼甲蟲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做了什麼打算了?”我問。
“我想着自己哪天要是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帶着天樞最好的劍去新絳城看你。”
我看着黑成熟的面龐,孩氣的表情,臉上不自覺地便有了笑容:“那你的目標現在已經實現了吧?看起來主上和明夷都很器重你。”
“有什麼用啊,等小爺回了天樞,還不得被你這臭丫頭踩在腳底。”黑癟了癟嘴小聲嘀咕着。
“我好端端地踩你做什麼?再說,我也不會在天樞長住,等幫明夷處理完一些瑣事,我就回來了。”
“騙人,還想瞞我吶?主上都同我說了。”
“說什麼了?”
“你這次只要回了天樞就是乾卦的主事,將來趙家的新世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成了天樞的主上。嘿,我說你這丫頭怎麼就這麼好命!不用練劍,不用殺人,耍耍兩片嘴皮,就什麼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頭上砸。哥哥我怎麼就沒這運氣呢?”
“別抱怨了,等我哪天被你說的這些‘好事’砸死了,你就不會羨慕我的好命了。”我苦笑着奪過黑懷裡的酒罈,仰頭喝了一口,“行了,別說我了,同我講講你的事吧!你和小秋怎麼樣了?我那年讓你同她說的話你說了嗎?”
“什麼話?”黑挑挑眉一臉迷惑。
“你忘了?!那晚我們在湖邊比射魚,你輸給了我,你答應了迴天樞以後要對小秋表明心跡的。這可是你欠我的‘賭債’,你不會賴賬吧?”
“我怎麼會賴賬!”
“這麼說你已經同她說過了!然後呢——”我往嘴裡灌了一口酒,笑問道。
“什麼然後?”
“你這人小時候話多得惹人厭,現在怎麼變得這麼不爽快。”我重重地推了黑一把,轉頭不再理他。
黑垂着腦袋,猶豫踟躇了半晌,纔開口回道:“去年齊國內亂的時候,她被五音夫人送到臨淄城去了。”
“內亂的時候……怎麼,她被天樞送給齊國陳氏了?!”我坐直了身,驚問道。
“不是。她,她被送去……雍門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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