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混入那撥新進府的僕役中間,易如反掌,反正大家都是新人,誰也不記得誰的臉,況且我有無邪這個內應,於是很快就在伙房裡找了個位置。
無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說要去看智瑤,他起初學着四兒的口氣說了幾句太危險之類的話,到最後聽說獸面公子就是智瑤,好奇心變得比我都大,立馬改了態度,果斷地成了我的“幫兇”。
兩個人在伙房裡汗流浹背地悶頭幹了一下午,就等着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時候,趁機混進宴樂的高堂。
可等我們日入時分抱着酒甕走到前院時,卻徹底傻了眼。
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運到離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須轉交給另一撥由家宰親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們再分批擡進去。
我見狀把無邪往旁邊稍微扯了兩步:“是我太大意了,這個樣子別說是要進去,就算離得近些,都會被門口那些衛兵抓起來。”
無邪衝我露齒一笑,神秘兮兮地說:“沒關係,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無邪看了一眼陸續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一衆僕役,小聲道:“我們走慢點。”
忙了一整天,大傢伙都已經累得不行,個個低着頭悶聲走路,沒有人注意到我和無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隊伍的尾端。
“快說,你有什麼辦法?”
無邪挑了挑眉毛,環顧了一下四周,拉我鑽進了高堂背後的一條小徑。
“你別告訴我,你要從屋頂爬進去!”
“對啊!你抱着我的腰,我帶你跳上去。”
“要是被紅雲兒知道,他非殺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爲什麼不去?”我伸手抱住無邪的腰,看了看屋頂,心立馬就虛了,“你可別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閉上眼睛。”
無邪大手一攬把我整個人夾抱了起來,快跑了幾步,緊接着幾次起落顛簸,待我睜開眼睛時,人已經立在屋檐之上,府內全景一覽無遺。
“怪不得有那麼多人撞破頭地想往上爬,原來站在高處的感覺竟如此奇妙。蒼天觸手可及,衆人形同螻蟻……”我站在青瓦之上,遙望天際殘陽,不由心生感慨。
“快低下身子,跟我來!”無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應過來立馬伏下身子,貓着腰和無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頂的正中央。
這裡赫然立着兩張雙目圓瞪,齜牙咧嘴的青銅辟邪獸臉。一張朝南一張朝北,寬幅總有七尺之餘,我和無邪鑽進它們之間的空隙,完完全全隱住了身形。
“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後面來的人都看不到我們,你是怎麼發現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來。
“我喜歡站在高處,到了一個地方總會先到屋頂上看看。”
“趙世子的屋頂你也爬過了?”
“嗯,他爹的屋頂我都爬過了。”
“你居然上了趙鞅寢居的屋頂?!你膽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許再這樣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來!”
“他們射不到我!”無邪冷哼一聲,一副不屑的樣子,“這世上還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無邪——”我用手掰過他的腦袋,從牙縫裡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囂張的氣焰立馬蔫了下來,不情願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現在乖乖聽我的話,以後我們會一起攀上天下最高的山峰,隨你撫雲戲風,抱月摘星!”
“阿拾——”無邪的眼睛裡光彩畢現,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冬日的天,黑得特別快,天邊的半點殘陽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處,消散了它僅留的絳紫色光暈。天與地忽而漆黑一片。驀然,智府通往正門的大道兩側亮起了千百點燭火,那燭火引了朦朧的水汽籠在自己周圍,變身成一個個發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風中搖擺跳躍,遠遠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無意落入了凡間。
鼓樂齊鳴,繁星夾道,智府的紅漆大門在鼓點聲積累到最高處時,應聲而開。
賓客要入府了。
正門處,身着華衣的士大夫們殷勤地遞上拜帖和禮單;側門,一摞摞的彩繪漆盒,布匹綢絹被僕役們絡繹不絕地擡了進來。
入夜的智府,熱鬧得如同三月裡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們新一年的希望;而這裡交易的,是晉國士大夫未來的權利和地位。趙鞅老了,這個在晉國叱吒風雲了三十年的人,已經是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下一任正卿,智氏的宗主智瑤正值壯年,未來的晉國無疑會是他的天下。所以,這一晚,晉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幾乎都出現在了這場舉國矚目的宴席之上。
大門口的賓客進了一撥又一撥,但我始終沒有見到趙鞅和無恤的身影。約莫半個時辰後,從大門口突然跑進來一個黃衣小僕,他一路飛奔進了大堂,片刻之後,一個頭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從高堂上大步走了下來。他身材高大,腰背挺直,走路時袍袖鼓風,衣帶飛揚。
狐裘按禮只有天子、諸侯、卿族可穿,難道此人就是智瑤?
我隱在青銅獸面之後,把頭往外探了探,只見男子大步走到門口,與剛剛步下馬車的趙鞅互行了一禮,立在趙鞅身後的無恤緊接着又向男子行了一個敬拜大禮。
“原來他就是智瑤……”
“哪一個,戴黑冠的那個?不像啊。”無邪湊出頭來在我身後嘟囔了一句。
我點點頭,心裡有幾分失落:“我也覺得他不像,除了個子差不多外,沒一點相像。”蘭姬當日的話又在我腦中響起,難道我真的什麼都被看清就跳進了這場棋局嗎?
“認錯人了,那我們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不,既然來了,就再看看吧!”
等賓客悉數進了大堂之後,我小心地揭開了屋頂的一片青瓦,探頭朝裡面望去。
堂內,趙鞅和智瑤坐在高階之上,席下衆人賞樂飲酒好不熱鬧。
自我來到晉國,就聽聞智瑤是晉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風姿綽約,如花照影;但智瑤的臉,是一種幾近完美的精緻,眉眼脣鼻無論哪一處,似乎都不能改動分毫,否則就會毀了上天的一件傑作。如今他年近四十,卻絲毫不顯老態,天人一般的臉依舊能讓少女鍾情,男子汗顏。
坐在他右手邊的青年應該就是智顏。比起他父親,他看起來就遜色了很多,額頭太窄,鼻頭太寬,眉目雖也稱得上俊俏,但看上去就一副魯莽衝動樣子。
“阿拾,你看!”無邪湊在我耳邊笑嘻嘻地說了一聲,“趙無恤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們現在就踩在他頭頂。”
我低頭一看,無恤不偏不倚剛好坐在我和無邪腳下,一個人正悶聲喝酒。
魏、韓兩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顏身邊,三人談笑風生,喝得起勁,無恤明明是跟着趙鞅一起來的,卻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幾個瑟瑟縮縮的下層大夫擠坐在一處。
“他們這樣也太欺負人了。”我憤憤不平道。
“欺負誰了?”無邪湊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靜靜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無邪一眼,再低頭時,卻看到智瑤舉着耳杯站了起來,他按禮說了幾句祝酒的話。隨後,智顏便邁步走入席間,與賓客們共飲了一杯。
“你看這人,正妻剛死,怎麼就喝起酒來了?”我看得正認真,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我回轉頭一看,盜跖那頭紅髮恰好貼在我鼻子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