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那日書房議事已經過去了三日,秦國的信使大概早已經把信送到了大荔國,可我現在仍不知道自己當日提出的計策到底有沒有成功,仲廣究竟死了沒有。這個問題已經整整困擾了我三日,三日來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這也讓我第一次看清,自己原來是如此看重成敗的一個人。
我這裡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西屋裡躺着的無邪卻已經足足睡了三日。
那日我從書房回來後,四兒已用草藥給他包紮了傷口。本以爲他睡過一夜就會醒,結果三天來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叫醒他,害得四兒老覺得他已經死了。起初,我也頗爲擔心,但之後卻發現,沉睡中的無邪,傷口的癒合速度是常人的好幾倍,短短几日下來,那些皮開肉綻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痂,於是我索性就任他這麼一直睡下去。
清晨,隱約聽見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剛一睜開眼睛,就欣喜地發現,久違的陽光正透過窗戶慢慢地爬上我的牀鋪。雍城的天已經陰了半個多月,我幾乎都要忘了,上次見到太陽是什麼時候。
碧藍的天空中飄着幾朵潔白的雲朵,兩隻雲燕停在高牆上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趁着好天氣,我從大頭師傅那兒要了一整桶的潔米水,準備先好好地洗個頭發,然後躺在院子裡曬曬太陽,鬆一鬆我繃了幾日的神經。
閉着眼睛正洗着,忽然聽到有腳步聲進了院子,心想一定是四兒,於是摸索着將小瓢遞給她:“四兒,再給我澆些米汁上來。”
來人不做聲接過了我手中的小瓢,舀了滿滿一瓢潔米水從我的頭頂緩緩澆下,然後又用手在我頭髮上揉搓起來。因爲他使的力道實在太輕,有些發癢,我忍不住笑着躲開,罵道:“作死的四兒,癢死我了,快住手吧!”
“我做的不對嗎?”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我身前傳來,我心下一驚忙擡頭把溼發甩到身後。
公子利撩着袖子,拿着木瓢站在我身前,一臉微笑。我立馬跪了下去:“公子恕罪,阿拾失禮!”
“快起來吧,是我嚇到你了。”他彎腰把我的頭髮抓在手裡,惋惜道:“你看,這一跪又弄髒了吧,我打井水給你衝乾淨。”他轉身提了木桶走到井邊,可望着深幽的井口卻不知道該如何打水,一時間尷尬地立在原地。他此刻的樣子很是滑稽,明明按照公室禮儀着深衣,戴冠佩玉,卻高捲衣袖,一手拿瓢一手拿桶,讓人忍俊不禁。
“我還真沒打過水……”聽到我的笑聲,公子利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過頭來看着我,很是無奈。
我趁機調笑道:“公子何時才能給阿拾打上一桶水來?”
“要不你教教我?”
我把溼發抓在手裡,拿着小几走到他身邊:“你要先把繩子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抓緊……”
在我的指導下,公子利很快就打了滿滿一桶井水,討好似地舀了一瓢澆在我頭髮上。
臨近夏末,井水免不了有些冰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忙問:“可是太涼了?”
我笑着回道:“你往下面點澆就不涼了。”
“好!”公子利一邊幫我沖洗着頭髮一邊輕語道:“阿拾,我今日是特地來謝你的。”
其實見他來,我就知道多半是因爲前幾日獻計的事,此刻聽他這樣一說,懸了好幾天的心終於放下了。
“信函和隨附的三十金被送到大荔王手中後,他果然對仲廣起了疑心。兩日前,仲廣剛入大荔都城,還未來得及住進館驛,就被大荔王派人殺掉了。你此番可說是救了我一命。”
“公子言重了,那日在市集上是公子救了阿拾一命纔對。”
“你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布帛,香料,美玉,你喜歡什麼?”
我坐在小几上,用手輕輕地搓洗着髮梢:“公子屈尊爲我洗髮,不就是賞賜了,我哪裡還敢再要些別的?”
“你不要我的賞賜?”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公子利看着我的臉,有一絲出神,半天才喃喃自語道:“世間怎有這樣的女子……”
“阿拾,告訴你個好消息!”伍封走進院子的時候,我正溼着頭髮坐在井邊,公子利拿着水瓢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伍將軍,今日來時未能事先告知,是利失禮了!”公子利看見伍封便放下水瓢行了一禮。
伍封回禮道:“不妨,公子今日來可是有事相商?”
“正是!”公子利放下水瓢,湊到我耳朵邊說:“你若記起什麼想要的,儘管派人來告訴我,我一定找來送你!”
我小聲地嗯了一聲,擡頭去看伍封,他揹着手站在院門口,不進來,也不看我一眼。
公子利快步走到伍封身邊,忽然想起什麼,腳步頓了頓回頭衝我喊道:“頭髮已經衝乾淨了,趕緊擦乾吧,免得着涼。”
我衝他笑笑,點了點頭,可笑容還來不及收起,就被回過頭來的伍封逮了個正着。他雙眉緊蹙,半眯着眼睛,看樣子像是生氣了。
事實證明伍封生起氣來真的是非常可怕:我在書房嘗試着主動搭話請求原諒,卻被他狠狠地訓斥了一番,趕了出去;進食的時候他也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像是和飯菜有仇。我在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的情況下,就這樣被他徹底地被擯棄了。
爲了繼續討好伍封,日落後我拿着補好的軍袍去了他的寢室。可剛到門口就被寺人攔住了,連門都沒讓我進,只是把衣服拿了進去。他上次這樣生氣,還是夫子剛過世的時候,爲的是我與遊俠兒當街打架的事,但這次又是爲了什麼?我吶吶地嘀咕着:“到底哪裡錯了啊,殺頭也要給個罪名吧!”
晚上回到院子裡,四兒看我悶悶不樂就忍不住問:“你這又是怎麼了?這幾日我看你和將軍都怪怪的,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我做了什麼錯事吧。”我一邊鋪着被子一邊嘆息道。
四兒起身把門合上,走到我旁邊小聲地道:“你說,會不會是將軍發現我們在院子裡藏了個奴隸啊?”
“這怎麼可能,人不是一直在院子裡待着嗎?”
“我看你這兩天心煩就沒敢告訴你。那傢伙醒了以後一直不肯喝黍糜,老去伙房偷雞吃,偷吃還不算,他還把帶血的雞毛,雞骨頭灑了一地。大頭師傅以爲是外頭的野狗乾的,今天已經跟府裡的衛士們說好了,明天要帶人在雞窩那守着,怎麼都要打死那隻偷雞的野狗。”
四兒見我不回話接着又說:“我的好阿拾,他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再這麼留下去總要留出禍事來的,要不明天咱們就把他送走吧!”
我知道四兒是擔心我事情敗露之後受將軍懲罰,可我一想到無邪的樣子又實在不忍心把他再送回山裡去。“我本來打算這兩天找個機會和將軍商量一下,最好能讓他留在府裡做個衛士,事後我再找機會教他說話。現在看樣子是行不通了。好吧,明天我找輛牛車把他送到雍城西邊的摩崖山上去,那裡可能更適合他,你也不用再提心吊膽的了。”
“好,就這麼決定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天沒亮四兒就去集市找了一輛牛車,我帶着無邪從後門偷偷地溜了出來。想想這幾日伍封不太理我,倒也不是壞事,否則像這樣出門很快就會被人發現。
出了內城又出了城郭,入眼已是一片廣袤的原野。
清晨的露珠凝結在青青的草尖上,當我們車輪駛過時,那些晶瑩剔透的小珠子就順着葉片滾落下來,回到了大地的懷抱。
四兒駕着牛車哼着小調,彷彿我們三人今日只是出來郊遊。
初升的太陽被五彩的雲朵遮擋着,只露出小半個亮亮的影子,微風夾着青草味吹在臉上,讓人很是愜意。一路上,無邪都很興奮。我想,也許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外面的世界的確更適合他。
“阿拾,我們已經到摩崖山了,這上面的山路太陡,牛車上不去了。你和這小子說說,讓他趕緊回他該回的地方去。”
“知道了,你在這兒等我。”
我拉着無邪下了車,又牽着他往山上走了一小段。
“無邪,我只能送你到這了。這裡也許沒有恆山好,但總比在將軍府的院子要自在。秦人相信這山裡住着上古神獸,所以不會輕易來這裡狩獵,這樣你也能安全些。好了,你快去吧!”說完我把無邪往山上推了推,自己轉身下山。
走了沒幾步,無邪就縱身跳到了我面前,一臉不解的看着我。我搖了搖頭,指了指他身後的高山:“我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跟着我終究不是幸事,快回去吧!”
“啊——啊——”無邪拼命地搖着頭,努力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卻怎麼都說不出來,因此更加急躁起來。
我狠下心把他的手用力掰開,轉身往山下跑去,可旋即又被衝上來的無邪一把抓住了。他一手拎着我的腰帶,另一手猛地一託把我扛到了肩膀上。我突然意識到他想幹什麼,開始拼命地掙扎起來。“無邪,你放我下來!我不能跟你住在一起,你快放開我!”
顯然我的拳打腳踢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他扛着我就往山上跑去。
四兒牽着牛車站在遠處,看見這樣的場景,拔腿就衝了上來:“喂!臭小子,你快把她放下來!”
無邪回頭看了一眼四兒,轉身抓住身側的一根藤條,借力跳到了山澗的另一側,緊接着又是幾個起落。下一刻,我的身邊就只剩下藤蔓叢生的樹林,哪裡還有四兒的影子。
在常人寸步難行的密林裡,無邪如魚得水,扛着我,動作卻絲毫不見遲緩。
“無邪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裡……”一路被他倒掛着腦袋顛簸,最終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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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預告:摩崖山裡是不是真的住着上古神獸,阿拾該如何逃出山谷重回雍城,敬請大大們關注明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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