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拜別史墨和尹皋之後的第二日清晨,有趙府的馬車來小院接我。
我囑咐了婢子幾句後,背上包袱跳上了馬車,剛一掀開帷幔,就被嚇了一跳。車子里居然端坐着一個頭梳雙高髻,身穿赤色黑緣曲裾深衣,腰配長劍的女子。
“原來你就是讓荀姬夜不能寐的秦女啊!”我還未來得及開口,女子已經用一雙杏眼在我臉上轉了一圈,脆生生道,“你叫什麼名字?”
三尺青銅劍佩在一個女子身上,我不由地多打量了她兩眼:“太史墨門下弟子,子黯。敢問貴女是?”
“趙家的老姑娘,伯嬴。”女子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朗聲道,“坐吧,我聽卿父說過你的事,看着倒是個讓人喜歡的孩子。”
“謝貴女!”我行了一禮,挪到她身側坐下。
馬車跑在顛簸的路上,伯贏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
“貴女可是覺得我這身男兒裝扮太奇怪了?”我此刻長髮在腦後用金瑗束成了馬尾狀,身上穿了一套墨綠色的男裝儒服,裡面卻又加了一條胡人的褲子,看起來是有些奇怪。
“不是,就是覺得你好看。”她伸手撩起我垂在身後的長髮,輕輕地摸了兩把,調笑道,“晉國若有男子長成你這樣,我就不用去秦國找什麼夫君了。子黯,你既是秦女,可曾聽說過秦國的上將軍伍封?”
我呆了呆,緩聲回道:“在秦國時曾有幸見過伍將軍一面,他們府裡的人還說我長得像將軍收養的女公子。”
“他有個長得像你的養女?”伯贏放下我的頭髮,按劍低頭笑道,“這下可得換我以後夜不能寐了。”
“我聽說伍將軍的養女半年前落水死了,貴女無需再爲此擔憂。”我語氣平靜,口中說的彷彿只是千里之外與我無干的一個人。
“是嘛,真是個薄命的女子,伍將軍一定很傷心。”
他傷心嗎?也許是吧,起碼他養了我十年,我什麼都沒有爲他做,便走了……
伯贏見我垂目不語,又問:“子黯,你見過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女只見過伍將軍一面,也說不出來什麼,貴女到了秦國一看便知道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此行甚是無禮?”她湊到我面前,小聲問。
我搖了搖頭,低聲道:“畢竟嫁到秦國的人是貴女,以後要與伍將軍過一輩子的也是貴女,事先看清楚些總是沒錯的。”
“我是越發喜歡你這小兒了!”伯贏說完從身後取出一個小木盒,“吃吧,今年春天新做的果脯,可甜了!”
我頷首謝過,用手指輕輕捏了一個放入口中,滿心滿身的酸澀……
等我們到了會合地時,澮水邊只停了一艘木船。我扶着伯嬴上了船才知道,除了無恤和燭櫝外,其餘的人三天前就已經乘船先行離開了。
幾日的酷熱之後,今天的天氣突然轉涼了,站在船頭,迎面吹來的風夾帶着一絲清冷,鑽進了我的衣袖。暗青色的水面上偶有幾片金黃的落葉漂過,這個夏天終於還是過去了……
“卿父昨天才同我說,長姐要跟着一起來。”無恤將一件長袍披在我肩上,語帶歉意地說道。
我攏了攏長袍,把自己緊緊地裹了起來,彎起嘴角笑了笑:“貴女是個有趣的人,待人也和善,只是此行兇險,你要特別留心保護好她。”
“長姐劍術超羣,用不着我保護。”無恤看了一眼對面船尾正和燭櫝比劃拳腳的伯嬴笑道,“她唯一的嗜好便是找人比劍,燭櫝好幾次都輸給了她。”
伯嬴笑臉盈盈,舉手投足間沒有一般貴女的扭捏之態,反而帶了一絲爽朗的俠士之氣,像顆沾了露水的脆梨,看着讓人覺得清新爽利。
“到了秦國之後,你打算怎麼安排她?”我擡頭看着伯嬴,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
“雖然不合禮數,但我答應了她,會帶她一起去拜訪伍將軍。”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與他相見?”無恤驚問道。
“有伯嬴在,他是不會同我相認的。”我始終無法相信伍封留了四兒和無邪在府裡,是爲了威逼無恤殺了太子鞝。
我對無恤和趙家沒有那麼重要,此次趙鞅默許無恤赴秦,也是因爲留着太子鞝對扶持公子利上位的趙家來說是個隱患。這事公子利與伯魯私下商議便好,伍封完全沒必要摻上一腳。他寫那封信給無恤爲的就是把我逼回秦國,也許他和當初的我一樣,想要聽一個解釋。
到了風陵渡後,爲了加快腳程,我們沒有僱傭馬車而是買了四匹快馬,日夜兼程趕往雍城。
在離雍城還有五十多裡地的時候,路邊走來一羣拖家帶口揹着棉被,炊具的庶民,我翻身下馬拉住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阿婆,你們從哪裡來啊?”
老婦人看了一眼我身後騎在馬背上的趙無恤,顫顫巍巍地把年幼的孫兒往懷裡摟了摟。
“阿婆,我們不是戎人,我們是從晉國來的,想去雍城見個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麼走嗎?”我從身後的包袱裡取了一塊肉乾遞給婦人懷裡的小孫兒。
“你們還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婦人一聽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擺手,“城門今天早上就關了,你們進不去的。”
“謝謝你,阿婆!”我行了一禮,翻身上馬。
“城門都關了,不知道阿蓼他們幾個是不是已經進城了?”燭櫝對趙無恤道。
“他們三日前應該就到了,既然現在還能在這裡看到出逃的庶民,說明太子鞝的軍隊還沒有到。”無恤沉聲道。
“那我們還等什麼,趕緊走吧!”伯嬴打馬走到我們身前。
“嗯,走吧!”
天色漸暗,四人飛騎到了城下,見城門已經關上了,無恤便想上前叫門。
“你別去,讓我來!”我下馬攔住了他,“你帶着劍,守城的兵士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點,這是伍封隨信一塊兒送來的”,無恤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璧遞給了我,“他們若是要憑證,你就把這個交給他們!”
“知道了!”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門上的弓箭手齊刷刷地把箭頭對準了我。
“晉國趙氏使者,求見伍將軍!”我高聲回道。
“走到亮處來!”有士兵大喝了一聲。
我慢慢地走到光亮的地方,把玉璧舉在手上:“我這裡有伍將軍的信物,城樓上若有將軍府的人一看便知。”
“你等着!”城樓上悉悉索索,很快就有人舉了火把走上城樓。
“女公子!”上面突然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快!快把吊籃放下去,是將軍府上的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