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我應接不暇,趙家的人認爲是公子啼重傷了世子趙伯魯,辛垣夫人又指責趙無恤下毒報復公子啼,這筆爛帳一時半會兒算都算不清楚。
外面的吵鬧聲不可避免地驚動了屋內的趙鞅,他黑着一張臉,大力推開了房門,此時辛垣夫人正如潑婦一般扯着趙無恤的衣領又哭又罵,頭上的玉笄金環撒了一地。
“這是怎麼回事!”趙鞅按劍大喝一聲,聲音洪亮震耳。
辛垣夫人如聞驚雷,僵硬地放開了趙無恤的衣領,回頭望了一眼趙鞅,旋即像棵被燙熟的薺菜,蔫蔫地坐在了地上。
趙無恤沉着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大步流星走到趙鞅面前:“卿父,公子啼在我們府上中了毒,他最後喝的水是我讓婢子送的。”
趙無恤頷首垂目,聲音冷靜鎮定。我看着他的側臉,在心裡偷偷地爲他捏了一把冷汗,毒殺晉公的兒子,這個罪名可不輕啊……
趙鞅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他在無恤臉上掃了一圈,輕擡右手道:“你去把那下毒的婢子給我帶來!”
“諾!”無恤神色一凜,側過臉看了我一眼,提劍飛身而去。
我俯身拿起之前丟在地上的棉布,折了兩折墊在手裡,把陶罐裡煎好的藥分成兩份,其中一份端給了辛垣夫人。
“夫人,這是公子的解藥,只要喝上兩日就無大礙了。”我把藥吹了吹遞放在她手上,徐徐道,“無恤與世子雖然親厚,但爲人磊落,報復下毒之人一定不會是他,況且他若是有心要殺公子,也不會找我來救他,對嗎?”
辛垣夫人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側的趙鞅,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摸了摸熟睡中的公子啼,着意放柔了聲音:“夫人,現在既然有人想要謀害公子啼和趙世子,在沒有找到兇手之前,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們待在一處,這樣既方便卿相派人保護,也方便我施藥救治。夫人不如寫封書信傳於國君,就說想帶着公子啼在趙府多住些時日,祈願趙世子康復。今日之事怕是有人故意在背後離間國君與卿相,夫人聰慧,必然知道這裡面的利害關係。”
我的話裡明顯帶了威脅的意味,辛垣夫人聽得真切,咬着下脣悶聲不語,只專注着一點點把藥喂進公子啼的嘴巴。
一碗藥見了底,趙鞅也失去了等待的耐性,他擡手三擊掌,四個青衣帶甲的侍衛立刻出現在院中。
“辛垣夫人,你若信得過老夫,就把公子啼留下吧!十日後,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趙鞅親手將抱着公子啼的辛垣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對侍衛命令道:“安排辛垣夫人在府裡住下,再派一隊人日夜守在世子院外,若是公子啼和世子出了什麼差錯,所有人提頭來見!”
“諾!”四親衛齊聲應道。
既然趙鞅已經發話,辛垣夫人也不敢再說什麼,她依依不捨地把公子啼交到我手上,淚珠含在眼眶裡讓人看着生憐。我摟着公子啼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笑容:“夫人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小公子。”
“一切就都拜託巫士了!”辛垣夫人伸手摸了摸公子啼嬌嫩的臉蛋,俯首一拜,一步一回地跟着侍衛走出了院子。
哎,好人壞人這回我算是做齊了……
“老夫沒有看走眼,你確實是個通透的孩子。”趙鞅看着我懷裡的公子啼,沉聲低語道,“這事被國君知道倒也無妨,只是落在其他三家手裡怕會對我趙家不利。”
趙、智、韓、魏四家共同執掌晉國的軍政大權,趙鞅身爲四卿之首,深知調和制約其他三家的策略、手段。圖謀政事,如履薄冰,一個不小心趙家就可能會步了範氏、中行氏的後路,被其他三家一夜之間趕盡殺絕。
權謀遊戲,永遠是世間最危險最殘忍的遊戲!
辛垣夫人走後不久,無恤帶回了一具女子的屍首,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細眉小鼻的少女,額間的一個血窟窿佔了她半張臉的大小。我俯身細看了兩眼,見血液凝固的樣子,死了足有一個時辰。
趙鞅的臉陰沉着,半天沒有說話,趙無恤的臉色也愈加凝重。
送水的小婢子死了,這就意味着沒有人能證明趙無恤的清白。辛垣夫人雖然暫時被軟禁在府中,但如果十日之內不能找出幕後真兇,那公子啼中毒的事一旦傳了出去,趙無恤恐怕難逃一死。
我讓侍衛抱了公子啼進房間,又壯着膽子把剩下的一碗藥端給無恤:“你端進去喂世子喝吧!”
無恤看了一眼趙鞅,見他沒有出聲反對,就藉機退下了。
趙鞅看着地上已經氣絕的婢子,緩緩道:“我知道人不是無恤小兒殺的。”
我定了定心神,微笑道:“子黯剛剛聽見了,卿相在心裡暗罵,是誰那麼大膽敢把奸細送進趙家來。”
“你會讀心之術?”趙鞅擡起頭來,眼中有一絲疑惑。
“天下也許有讀心之術,但子黯卻不會。”我搖了搖頭,進言道,“不過我直覺此事還只是一個開端,此後幾日卿相務必要小心留意。”
趙鞅微微頷首,對身後的侍衛吩咐道:“你們給我聽着,以後十日,你們四人只聽從巫士子黯一人的命令,其他人如有異議,就讓他們來找我。”
“諾!”四人高聲應道。
“謝卿相!”我心中一喜,這四人是跟在趙鞅身邊的親衛,身手定是了得,有了他們,之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子黯,伯魯和公子啼就交給你了,莫叫老夫失望。”趙鞅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離去。
“卿父走了?”房門一開,趙無恤端着空碗從邁步走了出來。
“嗯,世子怎麼樣了?”我問。
“喝了藥已經睡了。”趙無恤看了看我身後的四名侍衛驚訝道,“你剛剛說了什麼?竟讓卿父把‘司怪四衛’都交給了你?”
司怪四衛?
我看了一眼身後的四個冷麪侍衛,心中暗笑,趙鞅此人果然如外界所傳,篤信占星卜卦之術,趙氏分野屬白虎七星宿之中的觜(1)宿、參宿,而司怪正是觜宿的星官之一,屬星四顆。
“沒說什麼。”我搖了搖頭,揶揄道,“你還是多擔心擔心自己吧,倒碗水都弄出這麼大的事情來!”
“此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此時天色已暗,青紫色的天光照在趙無恤陰沉的臉上,讓人驀地一寒。
他這人有時嬉皮笑臉,有時毒舌刻薄,有時溫柔似水,有時又難掩殺伐陰狠之氣,我與他相處得越久,就越覺得他不像我當初認識的那個簡簡單單的張孟談。
“世子這邊我會照顧,你自己這幾日要多加小心。四兒和無邪現在還在太史府,你待會兒能派人接他們過來嗎?”我輕聲問。
“今天發生了很多事情,你早點休息吧,他們兩人我明天會給你送過來。”他心不在焉地說完,轉頭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裡。
“你們也下去吧,明日一早再來見我。”我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頸,對司怪四衛吩咐道。
“諾!”四人頷首一禮,扛起地上的屍體,嗖地一下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備註(1)觜:音同資,星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