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久沒有聽見過這個聲音了,當他的聲音穿過竹門傳到我耳邊時,我幾乎以爲這又是一場令人沉醉卻終將醒來的美夢。[ ~]二百多個日夜,我的夜晚永遠比白天幸福,因爲只有在夢裡我才能重新見到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感受他的溫存。可今晚,他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了我的世界裡,而我卻痛苦地想要從這場惡夢中醒來。
無恤來了,帶着他嬌豔得如同三月初陽的妻敲開了酒園的大門。
陳逆替我開的門,我捂着嘴像個見不得光的竊賊偷偷地藏在窗後。
“夫郎,扶蘇館的朱顏酡可真好喝,我要買五壇帶回去。三壇我們留着自己喝,還有兩壇送給長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婦一襲紅衣似火,蜜色的臉龐,高聳的鼻樑,她的雅言說得還有些生疏,卻意外地爲她野性的面龐添了幾分軟糯的嬌態。
無恤旁若無人地攬着他嬌妻的蠻腰,他看着她笑,笑得飄然欲醉,彷彿他身邊的美人兒便是他此刻所有歡樂的源泉。“長姐不喜歡這樣甜膩的酒,你若喜歡就都自己留着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騎快馬了,小心從馬上摔下來。”他輕點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經無數次用他溫暖的指尖觸上我冰涼的鼻。[ ~]
往昔,若在人前,我總不習慣他這樣放肆的親暱,可他的妻卻是歡喜的,她緊依着他的肩,兩頰的笑窩裡彷彿能沁出蜜來,“夫郎,你待我這般好,我什麼都聽你的……”她仰頭看着無恤,無恤低頭在她耳邊輕語了兩聲,她便羞赧着埋首在他懷裡,像一隻歸巢的乳燕。
黑暗中,我的心驟然間裂開了一道細縫,咔的一聲脆響。我以爲他會聽見,但是有笑聲的時候,男人是聽不見心碎的聲音的。
無恤輕撫着狄女微曲的長髮,笑着看向一旁的陳逆,他說,陳兄好雅興,舍下千乘之軍不領,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這扶蘇館的酒園裡來了。怎麼,難道這酒園裡藏着神女夷狄,叫陳兄這樣難捨難離?
窗外,陳逆按劍而答,我十指緊扣着窗櫺想要聽清他們的聲音,但是我什麼也聽不見。嘩啦啦,我聽到的只有一顆心開裂的聲音,不可阻擋的,裂得滿地碎片。
六月釀酒,那個驕陽一樣的女人幾乎只用了一刻鐘就搬空了我的酒窖。當陳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擺在我面前時,我瘋婦一般抱起那隻嵌螺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牆壁。
“爲什麼他娶妻了,爲什麼他不來找我,爲什麼他要相信我的謊言?他明明知道我心裡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爲了他才離開的……他明明說過他已經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婦了……他纔是騙,他纔是大騙!”我蹲在地上大聲嘶喊着,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話說出了口,我才發覺原來我心裡竟有這樣深的怨。( ·~ )
原來,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離之後他也和我一樣不幸福。
我撲倒在地上痛哭失聲,也許是因爲無恤的無情和幸福,也許是因爲自己的醜陋和虛僞。我愛他,所以我離開了他,可他真的愛過我嗎?
陳逆依舊不知道該怎樣勸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哭得抽聲斷氣。我不記得他是何時離開的,正如我看不清無恤離開時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淚的時候,陳逆回來了,他把一張手掌大小的碎羊皮放在了我手邊。阿拾,這是你賣身的丹書,燒了它你就自由了。這輩,你總該爲自己活一次。
這輩,總該爲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裡點燃了一簇火苗。
我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着我名字的丹書。在散發着奇異香氣的青煙裡,我沒有得到自由的快感。禁錮在我身上的枷鎖,從來都不是一張碎羊皮。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我永遠無法自由。
傳說,在南方的荊楚之地有一方廣博浩瀚,煙水深鎖的大澤名叫雲夢。炎帝曾在雲夢澤種下千株忘憂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憂。我想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國了。
我騎着馬踏上了那條黃沙飛揚的官道,在經過道旁的那棵老樹時,我又看到了那個醉酒眺望的女。她在這裡等一個人,從炎日酷暑等到了飄雪隆冬。如今,我要帶她走了,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等的人不會來了,他已經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陳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絳城遠遠地見了一眼故人,就策馬南下去了雲夢大澤。
我在新絳見到四兒的那天,她坐在趙鞅賜給於安的大院裡安寧地曬着太陽。她的手輕輕地撫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滿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腳趴在院牆外的樹幹上,偷偷地凝望着她。
十二年,歲月在我們指尖悄悄流走,她尋到了她愛的人,有了自己的孩,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丟掉了自己,又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靜靜地踩着一條線,直奔幸福而去。我轟轟烈烈地畫了一個圓,最後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三月春暖,陳逆在雲夢澤的蘆葦蕩裡替我蓋了一間橫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陳爺,他認了我作妹。
我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着我在雲夢澤的煙波裡虛晃度日。木屋蓋好後,陳逆就帶着他的劍離開了。以後每隔兩月,他會回到雲夢澤陪我住上幾日。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引着一大幫吵吵嚷嚷卻可愛無比的遊俠兒。
爲了宿營,男人們會在蘆葦蕩裡搭上一個個低矮的草棚。搭的時候個個幹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可每日清晨等我推開窗門時,卻總會看到一羣袒胸露腹的人抱着酒罈,橫七豎八地躺在草棚外呼呼大睡。
雲夢澤裡沒有忘憂草,即便這裡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獨獨沒有可以忘情忘憂的仙草。但我卻漸漸地發覺,在這片浩瀚的湖澤裡住得久了,和這羣遊俠兒說笑的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寬廣了許多。心變寬了,原來悶堵在心裡的那團愁緒就再也不能佔據全部的我。我在心裡尋了一個角落把我的愁緒藏了起來,有朝一日我希望我可以忘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