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之中小聲議論的人越來越多,我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不由苦笑了一聲。
好一個辦事周全的陳恆啊!
宮變之後,他就派人馬不停蹄地向齊國各地下達徵兵令,如今組好了軍隊,他又派人送禮到魯國賄賂魯公和季孫氏。像他這樣軟硬兼施,雙管齊下,魯公和季孫氏恐怕都不會再爲了道義向齊國開戰了。
如果魯公不舉“義”旗,如果魯國還站在齊國一邊,那我和無恤之前關於晉魯結盟的設想就又成了一場可笑的白日夢。爲什麼?爲什麼陳恆總有辦法打亂我們每一步的計劃!
我們和陳恆在齊國的爭鬥已經輸得徹徹底底。明年秋天,在衛國的原野上勢必有一場更大的戰爭在等待着我們。到那時,我們還要犧牲掉多少人?到那時,我們真的能從陳恆手裡贏到衛國嗎?贏到衛國之後呢,齊晉之間的爭霸會就此停歇嗎?
不,這將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戰爭,齊公的死也許只是一個開頭,之後的血戰,我們誰都躲不開,逃不掉……
夏日炎炎,酷暑難耐,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感卻忽然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就在這時,儒生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來,他指着宮門衝我們大聲喊道:“快看!夫子他們出來了!”
我精神一震連忙舉頭望去,只見兩扇高聳的宮門中央,一身青衿儒服的子貢正艱難地揹着孔丘朝我們走來。
這個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老人最終也倒下了嗎?剛剛入宮時他的腿上明明有傷,可他的腳步卻異常得沉着而堅定。但現在,他見了魯公,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卻這樣倒下了。看來,魯國是不可能出兵齊國了,晉魯結盟之事也徹底無望了……
我閉目長嘆一聲,隨幾個儒生一起迎了上去。
宮門前,卜商第一個衝了上去。他扶着孔丘的背焦急地詢問着子貢:“師兄,夫子怎麼了?是頭風又發作了嗎?還是腳上的傷加重了?你們見到君上了嗎,他怎麼說?”
“夫子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腳傷加重又中了暑氣,剛剛出來的時候在臺階上險些又跌了一跤。”子貢蹲下身子把背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閉的孔丘往上聳了聳。
“那齊國的事君上怎麼說?”卜商小心翼翼地在子貢身後託着孔丘。
“君上說魯是小國,齊是大國,魯國不能對齊作戰,而且出兵的事他管不了。”
“征伐兵戎之事,君上管不了還有誰能管?莫非——君上讓夫子自己去找季孫大夫?”卜商驚愕道。
子貢輕嘆一聲點了點頭,一路揹着孔丘走到了軺車旁。
這時,在宮門外等待了許久的儒生們全都擁了上來。
“夫子,你怎麼樣了?”
“師兄,君上怎麼說?”
“夫子,君上真的收了陳氏的女樂嗎?”
“夫子……”
儒生們你一言我一語,所有人都激動異常。
我原以爲孔丘已經昏睡了過去,但當儒生們高喚“夫子”時,他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趴在子貢背上,無聲地注視着他身邊一張張年輕而激動的臉龐。他看着他們,他的眼瞼突然開始不住地顫抖,他扶在子貢肩膀上雙手越握越緊。當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時,我分明在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看到了無聲的歉疚和深沉的痛楚。
“夫子,我們先回家吧?”子貢微微側頭,聲音哽咽而沙啞。
孔丘依舊沉默,他擡起頭癡癡地望向了宮城高聳的城牆。
“夫子回去吧……”冉雍走向前緊緊地抓住了孔丘的手,“君上今天也許還沒聽懂夫子的話,明天我和子貢再來一次,只要君上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一定會同意出兵的。”
孔丘緩緩地轉過頭,他看着冉雍苦笑着搖了搖頭,然後示意子貢將他放在了地上。
他站直了身子後便一個人顫巍巍地穿過人羣朝宮城的左邊走去。他的左腿幾乎不能落地,他的每一步都邁得極小,大家不敢去阻攔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孔丘走到了宮城的一角後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兩手高擡朝着大城的東南方緩緩地跪了下去。
他這是做什麼?他在朝誰行禮?我心中驚疑,便努力往前擠了兩步。順着孔丘跪拜的方向遙遙望去,魯國的宗廟,那供奉着魯國曆代君主亡靈的巍峨廟堂就這樣映入了我的眼簾。
孔丘拖着虛弱不堪的身體對着魯國公室的廟堂行了叩拜大禮,看着他伏在地上長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麼。他此刻內心的痛苦也許不是因爲魯公拒絕了他,而是因爲他終於認識到,他再也無力維護君主,再也無法歸政君主了吧!
魯公因爲忌憚季孫氏的權威,已經放棄了君主的尊嚴,而他作爲“禮”的支持者,對此卻無能爲力。
“夫子……”冉雍跪在孔丘身旁小聲勸道,“讓弟子扶你起來吧!天熱,地火傷身啊!”
“雍啊,我們走吧!”孔丘的背微微一動,冉雍連忙跪直了身子去扶他,子貢也幾步走到了孔丘另一邊。可就在孔丘預備起身之時,他的身子突然猛地往下一墜。
“夫子——”
孔丘暈厥了過去,宮門前一片混亂……
“子黯!子黯!”子貢扶着孔丘的背大叫我的名字。
“我去駕車,大家讓一讓,快讓一讓!”卜商撥開衆人狂奔而去。
混亂中,孔丘被人擡上了軺車,子貢帶着我報給他的藥名朝西城飛奔而去,冉雍指揮着衆儒生爲軺車讓出了一條道路。
我坐在軺車上照看着孔丘,卜商一拎繮繩,大喝一聲驅車朝孔府方向疾馳而去。
在我們最終到達孔府時,孔丘左邊的小腿已經腫得比右邊的足足大了一圈。入府不到半刻,他又沉沉地發起了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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