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兒,邑宰公山不狃叛亂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怎麼這費邑還是這樣一副光景?這裡比齊國可差遠了。”我拿起案几上的一根小木棍支起房間的窗戶。
“當年公山不狃帶費人叛亂的時候費邑就被毀了,逾禮的城牆後來也被孔丘派人拆掉了。”無恤放下身上的包袱走到我身邊,“我們剛剛進城看到的是季孫氏後來新修的城牆。”
孔丘拆毀費邑城牆的事發生在他出任魯國大司寇的時候,那年我還沒有出生。八歲時,夫子同我講解周禮。他說周禮有規定,諸侯之牆不可逾一十八尺,而魯國“三桓”的采邑城牆均高於魯都曲阜,是屬僭越,所以孔丘要派人推倒它們。
在年幼的我看來,拆牆是件小事,所以孔夫子對拆牆之事的執着和費邑邑宰公山不狃因爲拆牆而領着費人進攻魯都謀逆造反的事讓我很是不解。
後來,伍封在同我講到魯國季孫氏的時候又提及了此事。我趁機詢問了他。
他告訴我,天下亂了,孔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扭轉這個亂局。他拆費邑的城牆是爲了削弱“三桓”,輔佐匡正公族,而“三桓”之首的季孫氏願意讓他拆牆,則是因爲他手下的家臣公山不狃在費邑擁兵自重不聽他的話了。
周王被各國諸侯奪了權,諸侯被國中卿族奪了權,卿族又被家臣奪了權,這就像熊被狼吃了,狼被狗吃了,狗也許有一天會被螞蟻吃了。聽伍封講的時候我依舊笑了,只不過那一回的笑容卻較幼時多了幾分沉重。
“這天下,就屬魯人最愛講禮法,他們以前總說秦人是邊塞蠻人,不懂禮法,可他們自己這裡居然連一個小小的邑宰都敢作亂犯上進攻國都,謀刺魯君。這樣看來,天天坐在屋子裡講禮法實在沒什麼用處。”
“小婦人,你這是在嘲諷孔丘嗎?”
“倒不是嘲諷他,我之前同你提起過,我家夫子早年就拜在孔丘門下求學。夫子很推崇孔丘那套禮樂治國的想法,他教了我很多,我也真真切切學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是孔丘很多治國爲政的想法,到了今天我依舊無法理解。就像他反對卿相鑄刑鼎的事,向黎庶申明法度有何不好呢?
“也許等我們到了曲阜,你可以當面問問他。”
“你難道不想聽他的解釋?”
“哈哈哈,我可沒打算拜在孔丘門下,不過你若問了,我不介意在一旁聽聽。”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你若是個做大事的人,是該多聽聽不同人的說法。趙氏一族百年立家艱難,毀起來卻容易得很呢!”
“弟子省得了,女夫子!”無恤笑着往後移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同我行了一個揖禮。
“哎,不說了,你現在定在心裡罵我是個囉嗦的老阿婆。”
“你是個老阿婆,但囉嗦倒稱不上。”無恤一攬我的肩膀笑着把我推到了牀榻前,“趙家的事你就別替我操心了,我心裡有數。今天走了一天累了吧?別想那麼多,早點休息吧!”
“今晚讓我睡地上吧,你這幾日比我更辛苦。”
“我趙無恤就算站着不睡覺,也決不會讓你睡地上。”無恤按着我在牀榻上坐了下來,“你先睡吧,我今晚還要出去一趟。”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去看看我在費邑的生意啊,順便拿點錢回來。”無恤扶着我躺好,又拉過被子蓋在了我身上,“費邑到平邑,再到曲阜,走的都是官道。明天僱了車,最晚三天後你就能見到四丫頭了,興許無邪也在那兒。你這幾天只要靜下來眉頭總是皺着的,要是不想變成老阿婆就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最重要。”
“那你早點回來。”我抓着無恤的手小聲道。
“嗯,你先睡吧。”無恤俯身在我額上輕吻了一下,起身吹熄了牀邊的油燈,開門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無恤在費邑的生意是什麼,但是次日我們的包袱裡一下子就多許多魯國的貝幣和碎金。於是,第二日一早,費邑的西市就出現了兩個一夜暴富的人。
這幾日魯國的天氣出奇得熱,從村子裡討來的麻布衣服又厚又硬,穿在身上極不舒服。所以在去車馬行僱車前,無恤打算帶我先在費邑的市集上採買幾件夏衣。
如果說齊地的織物以冰紈、細繒爲最優,那魯國則盛產一種未經染色的素縞。縞爲生帛,它沒有齊紈那樣明亮的光澤,也沒有華麗繁複的文繡,但魯縞勝在輕薄柔軟,用它所制的衣裙最適宜在炎熱的夏日穿着。
短衣、襦裙、繡鞋,一眨眼的功夫無恤就替我買下了四大包的衣物。
“紅雲兒,我們兩個穿成這樣,爲什麼沒有監市的人向我們質問錢財的來歷?”我和無恤在走了幾天山路後,身上的粗麻布衣早已又髒又破。如果換做在新絳,如果有像我們這樣打扮的庶人在市集上大把大把地往外花錢,早就有司市手下的人上前詢問了。可是在費邑,大家似乎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興許是你我相貌出衆,談吐文雅,不似一般庶人吧。”無恤笑着衝我挑了挑眉,隨手在一家店鋪的攤子上取了一支塗彩木笄在我頭髮上比量着。
“胡說,魯國盛行開辦私學,讀詩學禮的庶人也不在少數。”我拿下無恤手中的木笄放回了攤子上,“我喜歡你制的,其他的就不用再買了。”
“嗯,這些也配不上你。”無恤在店鋪裡隨意掃了一眼,轉頭對我說,“不同你說是怕你擔心,魯國這兩年連遭旱災、蝗災,以至道路之上盜寇橫行。幸運者被盡取衣裝車馬;不幸者則慘遭殺害,陳屍道旁。不過只要被劫的人沒有死,又是貴族的話,就能到費邑宰那裡領一筆補助。”
“你的錢就是從邑宰那裡領的?”
“不全是。”無恤笑着搖了搖頭,轉身用魯語問那店鋪的主家:“店家,這月像我們這樣遭了劫又保住命的有幾個人?”
“除了兩位外客,老朽只見過三個。現在福薄的人多啊,今月道上已經死了二十一人了。”
“主家,費邑匪盜猖獗,你們邑宰不管嗎?”我好奇問道。
“管不了啊!”店家嘆了一聲氣,轉頭看着冷冷清清的市集道,“只怕再過幾月就再沒有人願意來我們費邑做買賣了。兩位外客回程前還是先到城北僱幾個遊俠兒沿途護衛吧。”
“謝店家提醒。”無恤朝店家施了一禮拖着我走出了店鋪。
“我還沒問清楚呢?”我看着無恤懊惱道。
“問了又能怎麼樣?難道你還要留下來替那邑宰除盜不成?”店鋪外豔陽高照,無恤稍稍扯開衣領,邁步朝市集右側走去,“據我所知,季孫氏自邑宰公山不狃作亂後,就把費邑的守城兵馬減掉了大半,此地邑宰也沒了調兵出兵的權力。沒有兵馬,你叫費人要如何剿匪?”
“邑宰沒有權力調兵,那季孫氏爲何也不管?”
“治國治家之難,遠超你的想象。季孫氏如今掌管魯國朝政,哪裡有空閒理會這道上的零星匪盜。”
“自己沒時間管,手下人又不可信,果然應了師父那句話,手裡的權力越大,可信賴的人就越少。”
“太史還同你說過這樣的話?”
“紅雲兒,你不怕你將來和這季孫氏一樣,身邊再無一個可信之人?”
“怕,爲什麼不怕。可正如你昨天所說,趙氏百年立家不易,卿父諸子之中若有才能勝過我的,我自然不會去爭這份苦差。一百年前,晉國望族有二十多家,如今只剩下了四家,智瑤繼任正卿之位後,也不知還能剩下幾家。趙家祖上遭遇過好幾次滅頂之災,如今我只想替先祖把這份基業守下去。”
無恤說話間表情愈發凝重,我忙換上笑臉揮手道:“好了,好了,不聊這個了。前面就是車馬行了吧?走,咱們去挑輛最寬敞最舒服的。”
“你在那邊的樹下等我,這麼熱的天,車馬行裡一定臭得很。”
“沒事,一起去吧。”我剛說完,街道的左側駛過來一輛馬車。無恤拉着我停了下來,那拉車的馬兒在經過我們身前時,居然一噴鼻息在大路中間拉了一大堆冒着熱氣的馬糞。
我和無恤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兩人捂着鼻子相視大笑。
“委屈你了夫郎,小婦人在樹下等你,夫郎快去快回。”我笑着衝無恤禮了禮,擡頭戲謔道。
無恤仰頭苦笑一聲,捂着鼻子朝車馬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