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鞝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他怎麼會在這裡?無恤不是已經派人把他殺了嗎?
難道阿蓼他們失敗了,看太子鞝現在受傷的情況像是親自參加了戰鬥。
正當我滿心疑問之時,太子鞝睜開了眼睛,他用模糊而渙散的眼神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後,鬆開了攥緊的雙手,閉上眼睛輕嘆道;“原來我已經死了……”
我站起身來往後猛退了幾步,瞥見地上有一柄斷劍就趕緊拿了起來,死死地抵在太子鞝的胸口。
白日裡喧囂的戰場,如今只剩下最後幾堆熊熊燃燒的屍體,打掃戰場的士兵不知在什麼時候都已經走光了。
“你給我站起來!”我用劍抵着他,厲聲喝道。
“你是來給我引路的嗎?”他閉着眼睛露出了坦然欣慰的笑容,像是一個追逐奔波了一生的人終於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是,我是來爲你引魂的。”我語氣陡然森冷,用殘劍的劍刃割斷了他胸前皮甲的綁帶。
“原來死也沒有那麼可怕……”他仰面倒在地上,嗤笑道,“我死了,大家都很高興吧……你看,引魂路上一滴雨都沒有。”他費力地把手伸向空中,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麼。
“對,大家都很高興,所以沒有人爲你流淚,引魂路上也就不會下雨。”我惡狠狠地回道,雙手一用力把他身上的皮甲扯了下來。
我舉起斷劍,將尖端對準太子鞝裸露的胸口,在心中不斷地默唸:阿拾,你可以的,殺了他,想想靶場上無辜死去的小虎牙,想想沒了舌頭慘死的瑤女,他是大家的敵人,他罪有應得,殺了他,殺了他……
“你死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哭了吧,同我說說那雨是什麼樣子的,我聽巫士說是暖的,有七彩的顏色,對嗎?”他睜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告訴我……”
“你這樣的人不配看到,也不配知道!”我一把扔了手裡的斷劍,站了起來,心緒焦躁地在原地來回轉了幾圈。
如果他還是當初那副盛氣凌人,殘暴不仁的樣子,我相信我一定會把劍狠狠地插進他的胸膛,但如今,他像個可憐的亡魂,因爲沒有人願意爲他哭泣而痛苦萬分。
我思前想後,最終嘆了口氣,對自己道,罷了罷了,他現在已經是敗軍之將,秦公也早就下令廢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留他一條命應該對公子利構不成威脅了。
“你現在還沒有死。”我想清楚後在他的傷口上重重地按了一下,痛得他立刻全身發抖,“看吧,你還會痛,說明你還沒死。”
他驀地睜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這兩隻箭沒有傷在要害,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回城給你拿些止血的草藥和棉布,待會兒趁天黑你趕緊離開吧,再也不要回秦國來!”
“你爲什麼要救我?”他勉力撐起身子,虛弱地問道。
“因爲殺了你也換不回那些人的命!”我站起身來,淡漠道,“如果你真的想在引魂路上親眼見到七彩暖雨,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來該怎麼活。”
“……”他垂下頭,半晌,哽咽着吐出兩個字,“謝謝……”
我拿了藥草和布條騎馬出城的時候,心裡還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救他,留他一命到底是對是錯。可是,等我到了渭水河邊時,卻發現太子鞝已經不見了。
他一個人沒有馬匹根本不可能逃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巴蜀的探子發現了他,把他救了回去。我騎馬沿着河岸走了一圈,確定他已經離開了,就打馬回到城裡。
等我收拾妥當,已經到了入定時分,躺在牀鋪上,腦子裡嗡嗡地響,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着。臨近天亮時,好不容易迷糊了一會兒,卻夢見太子鞝走在乾涸龜裂的引魂路上,一遍遍地問我,爲什麼沒人爲他落淚,爲什麼沒有雨……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恍惚地去木樓找伍封,想把昨天在渭水邊發現太子鞝的事情告訴他,但還沒到門口就遇見了帶着由僮行色匆匆的伍封。
“你來得正好,巴蜀兩國派使者送降書來了,現在正在東門外,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伍封道。
我點了點頭,心想這個時候肯定是送降書來了。
東門外躬身站着兩個細眼圓鼻頭的紅衣使臣,他們解了佩劍,一人捧了一個漆盒候在門口,見伍封出來了就急忙迎了上來,嘰裡呱啦一通亂講。
陽光直射在我臉上,亮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本就不通巴蜀之語,加上昨晚睡得不好,頭昏腦脹,因而他們的話聽在耳朵裡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他們講完了,伍封上前打開了高個子使者手中的漆盒,裡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卷降書,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放回盒中,遞給了我。
我雙手接過牢牢地抱在胸前,這時伍封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裡面赫然裝着一顆人頭。伍封撩開那頭顱的散發看了一眼,低聲對剛剛趕來的祁將軍道:“是太子鞝的人頭。”
砰地一聲,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怎麼了?”伍封回頭問道。
我忍住腳上的劇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來,躬身回稟道:“子黯見這頭顱怨氣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書盒。”
“怨氣這麼重,怎麼能拿去覲見國君!”祁將軍聽了我的話很是擔憂,對伍封道:“不如請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會兒再入宮面君。”
伍封看了我一眼,恭聲道:“那就有勞巫士了!”
“諾!”我把手中的降書盒交給由僮,接過了裝着太子鞝人頭的漆盒。
我面朝着北方跪下,把漆盒放在身前慢慢地打開。
他的臉比我昨晚見到時還要狼狽,雜草一樣的頭髮帶着血污粘在灰白色的臉上,兩隻緊閉的眼睛像是兩枚黑色的銅幣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着死氣。他被巴蜀人帶回去之後應該受了一頓毒打,臉頰上有兩塊烏黑髮紫的淤痕,和一道帶着血漬的淚痕,紅腫的嘴脣在死後外翻着,露出森白的牙齒。
我的心裡突然涌上強烈的悔意,爲什麼我沒有在昨晚殺了他,爲什麼我要給他一次生的希望,爲什麼要讓他死得這樣不堪……
我念完巫詞,把漆盒重新蓋上遞給了伍封,輕聲道:“見完國君之後,請帶他再見一次君夫人,見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讓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來。”
伍封擔心地看了我一眼,點頭道:“你先下去吧!”
“諾!”
半天之後,伍封終於回來了,他還來不及脫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了:“君夫人哭了嗎?公子利哭了嗎?”
“阿拾,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伍封脫了鞋子半摟着我進了屋子,“早上見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嚇到了?”
我搖了搖頭,把昨晚在渭水邊遇見太子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
伍封聽後沉吟了片刻,摸了摸我的腦袋:“太子鞝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太子鞝的時候據說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差點還丟了性命,巫士便說太子鞝生而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愛公子利而厭惡太子鞝。但是今天,她見到太子鞝的人頭時,當着我和祁將軍的面抱着漆盒就哭了,她再怎麼厭惡太子鞝,也終究是他的母親。”
“是嗎?那就好……”我喉頭一顫忍不住落下淚來。
你現在可是親眼看到傳說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親,然後安心地走吧……
巴蜀兩國聯軍在呈上降書之後,很快就退兵了。
太子鞝殘缺不全的屍身隔了五日後被送了回來,君夫人命人把他的頭顱和屍身重新縫在一起後,葬在了南門的陵園裡。因爲太子鞝興兵叛國,所以死後沒辦法進入秦國宗廟接受祭祀,最後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寢宮裡給他設了一個小祭壇,日夜焚香。
他一生都沒有享受過母愛,到死後總算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