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帶在身上的五錢放在他滿是傷疤的手裡,指了指自己的院子,小聲道:“以後你你要是餓了,就到旁邊那個院子裡面找我。我叫燕飛,記住了嗎?”
小乞丐擡頭看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睛汪汪如泉,炎炎夏日的看着這樣一對眼睛,像一下就進到了乾淨的湖裡一樣。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咬了咬牙,將西瓜從碗裡拿出,放回到了我手裡,細聲細語道:“姐姐,我拿這兩片西瓜跟你換四錢,好不好?——四錢太多,那我只要二錢,二錢就夠了。”
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小乞丐開始有了哭腔,拉着我道:“姐姐,你行行好,再給我二錢吧!我求你了……”
院裡宋令箭不滿地嘖了一聲,冷冷道:“乞性難改。”
十一郎馬上從角落站了起來,對着小乞丐疵開了牙,小乞丐馬上轉身要逃:不要了,我不要了!——
“給他四錢打發她走吧。”韓三笑晃悠悠地靠在牆角邊上,抖着腳啃着西瓜,用着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審視着小乞丐。
總算韓三笑還是有點憐憫之心,我點了點頭,不解地看了一眼小乞丐,轉身回院子拿錢去了。
我偷偷拿了十錢,用布緊緊地纏在一起,這樣看起來就像四錢了,我不想韓三笑又笑我善良好欺負,宋令箭一定也會覺得我濫用好心,但那小乞丐的確可憐,我多幫他一點是一點。
我好像聽到韓三笑在巷子裡自言自語式的講話,估計是在跟那小乞丐瞎貧嘴吧,這個傢伙,誰都要去佔幾句口頭便宜,這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
我摸好了事情走出院子,巷子裡的小乞丐已經不見了!
我問蹲在門口啃瓜的韓三笑,這不是我給小乞丐挑的瓜麼,他居然在這啃得津津有味!
“臭韓三笑,那小孩兒呢?你是不是把他嚇走了?!”我兇巴巴地問他。
韓三笑擡頭看了我一眼,繼續低頭啃瓜:“是他自己等不住走了,幹嘛怪我拉?”
我跑出巷子看了看,沒有小乞丐的身影,回來找韓三笑撒氣道:“我在裡頭明明聽到你跟他在講話來着,還不是你把他趕走了?!”
韓三笑道:“冤枉啊,我哪有跟他講話,我在跟十一郎講話好吧。”
我一把拉起他道:“我不管,你快跟我一起去找,找不到他你也別想回家。”
韓三笑道:“都日落了,哪有小乞丐天黑了還要討飯的,早收工回家交錢去了。”
我奇怪道:“交什麼錢?”
韓三笑道:“交什麼錢?不就是討回來的錢要拿去花了麼,哎呀,你怕什麼,今天你給了他錢,明天他還會來討的,向來是乞丐怕施客走了的事,哪有施客怕找不着乞丐的呀,你笑得我牙疼。”
我盯着他道:“真的?”
韓三笑道:“真的啊,我從來沒聽過施客要跑去找乞丐施捨銀子的。”
我掐了他一把,跺腳道:“誰問你這個了,我問你說他明天這個時辰還會來,是不是真的?”
韓三笑受痛,大半個西瓜含在嘴裡哇哇大叫:“真的真的,假的我就吃屎去,快鬆手呀,好痛!”
我鬆了手,捏着手裡的十個銅板,看着血紅的夕陽無法釋懷。
韓三笑道:“不過是個小乞丐,路上一抓一大把,你幹嘛這麼在意嘛?掐得我手都腫了,我在你心裡到底是什麼,比不上宋令箭比不齊十一郎,現在連一個才見了一面的小乞丐都能隨便輾壓我,你真的不害怕會失去我?”
我愣愣地說不上什麼感覺,失神道:“不知道,那我既然能幫上點忙,爲什麼又不幫呢?十錢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兩頓無關痛癢的零嘴,對他們可能就是一整天的奔波受累。”
韓三笑道:“真是泥菩薩操着真菩薩的閒心。”
宋令箭道:“庸人。”
韓三笑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想要幫助別人是件很好笑的事嗎?”
韓三笑看了一眼宋令箭,對我道:“沒覺得你好笑,我很佩服你,能在這牛鬼蛇神都嫌棄的惡煞邊上,還能如此堅定地保持着自己聖母觀音一樣的慈悲。真的佩服。”說罷對我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宋令箭:“屎吃多了腦子有毒。”
韓三笑:“大熱天的懶得打你。”
宋令箭:“十一郎。”
十一郎站了起來。
韓三笑扭頭就走:“打擾了。”
第二天我如韓三笑說的,到了那個時辰就把院門都大開着,還特意準備了好些點心,等着小乞丐。
小乞丐一直沒有出現,可惡的是韓三笑居然若無其事地躺在邊上磨着牙,我恨恨地推了他一把:“怎麼還沒有來?你說的,這個時辰他會來的!他要是再不來,你就去吃屎!”
韓三笑被我從椅上推倒在地,頂着一頭亂髮欲哭無淚。
我坐在椅上失落道:“現在上哪裡找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韓三笑,爲什麼會這樣,都沒有人會救他們嗎?”
“救?誰救?怎麼救?救來幹什麼?”韓三笑也一屁股擠到椅上,順便將我往邊上擠了擠。
我想了想,道:“當然給他們自由,讓他們回家,不用再被逼乞討了啊!”
韓三笑疵着牙忖道:“要是他們記不得回家的路了呢?要是他們連自己家人的樣子都沒有看過呢?要是他們,甚至沒有家呢?你給了他們自由,他們要用什麼方式養活自己呢?”
“當然是——就是幹活啊,像你都可以倒夜香過活,他們隨便找個活還不簡單麼?”
韓三笑無語地瞪了我一眼,道:“哎我跟你好好說話,你什麼事都扯我頭上來幹嘛?好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人從小到大習慣了乞討爲生,除了坐在大街上伸手向別人要錢,他們什麼都不會,你非要試圖去改變,反而讓他們無所依靠,一樣淪爲街上的乞丐,或者成爲小偷、流氓、盜匪——”
“我不聽我不聽,你不想救就算了,我又沒求你幫我,幹嘛跟我說這些!”我捂起耳朵大叫道。
韓三笑皺着眉,鼓着嘴,轉頭對靜坐在後面看書的宋令箭道:“宋令箭你看——”
宋令箭估計被我們吵得煩了,扔了書道:“我回房了,你們各滾各的。”
韓三笑輕輕碰了碰我,顯得有些委屈,我的確也是不該把氣撒在他身上:“你幹嘛這麼關心人家?只不過是個小乞丐而已,滿大街都是,這世上這麼多不幸的人,你又救不了所有的人。”
我輕聲道:“我覺得他很可憐,怎麼了?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但這次我碰上了,我想幫幫他怎麼了?我是想都幫,但我總不可能碰上天下所有不幸的人吧?”
韓三笑無奈道:“好好好,可憐也沒辦法呀,咱們都是小老百姓,又不是什麼大官大俠的,就算有金山銀山,也禁不得起你氾濫的菩薩心啊。”
我眼眶發熱,咬脣道:“誰生出來就沒家沒父母呢?你看他還這麼小,也許在正常人家都是父母心頭的肉,卻在外在被人這樣吆喝打罵?他可知道她親人在遠處日日廝盼着她有一天能回家?天天求上天能讓她吃得飽,睡得安穩。如果——如果是你的親人流落在外,你也希望能有人能幫助他們,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能有自由的……”
韓三笑最怕我憂上心頭的這件事,嘆了口氣道:“哦,知道了。會有像你這樣的好心人的。我也要出活了,你,你早點關門睡覺吧。”說罷一溜煙沒人了,椅那邊突然一空,我差點翻椅跌到地上去。
那一下午,我的心情都很沉重,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坐立不安,我甚至還到街上去找了好一會,希望能在某個小巷子裡遇到這個可憐的小乞丐,但是沒有,倒是我自己像遊魂一樣飄來蕩去,找不到自己一腔憐心的安放處。
韓三笑問我的問題我也反覆思考過,爲什麼這麼多的乞丐,我偏要對這小乞丐不依不饒地想施救,可能只是那一眼的緣份吧。
那天宋令箭照常上山,韓三笑依舊回家睡大覺,沒有人體會到我心中的悵然,因爲我自己也無法解釋。
但若是我爹流落在外,在別家院巷形容枯槁,會有人好心施捨熱飯麼?
離緒令我心痛,黃昏下整個院子冷清至極,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跑回房中矇頭哭起來。
那日我在房中早早地準備要睡了,突然的“叭”的一聲,像是誰用手掌拍了拍我的門。
我坐了起來,再仔細聽着,又傳來一聲微弱的拍門聲,我忙起身出院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