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看了看壁畫,這畫又勾起了我的離人愁緒——
這是宋令箭送我的第一份禮物——與其說是她送,不如說是我死皮賴臉要過來的,也正是因爲這幅畫,我們才從鄰居變成了朋友。
那日我剛從趙大人府上回來,縣衙回來要經過西花原,我平時總是埋頭繞道走,雖然繞的小道又遠又難走,但比經過西花原那恐怖的煎熬要好得多。
但是那天我卻被花原邊上的一個黑影吸引了注意力——
誰這麼大膽,居然在西花原邊上作畫?
我眯眼看了看,那畫架後邊的人正站了起來 ,頭髮長長的,體窄腰細,雖然穿着暗素色的長衫,卻感覺是個女人。
有點眼熟——好像是那個不愛說話的宋令箭——
她怎麼來西花原作畫,難道她不知道西花原是不能亂進的麼?
眼見她就要往原裡走,我飛快跑了過去,邊跑邊叫道:“別——別往裡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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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話剛喊出口,遠處靜臥着的十一郎已經扒開縱生的灌木向我走來,兇狠的碧眼一見是我,他馬上折下了耳朵,大腦袋湊過來在我身邊嗅了一圈,似乎很喜歡我身上的味道,倚着我重重地坐了下去。
宋令箭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盯了一眼十一郎,有些挑釁地問我:“此處應是無主之地,我爲何不能進?”
我扯了扯被十一郎壓在身下的裙襬,喘着氣道:“危險,裡面有妖怪,生人莫進,它們會吸光你的命的!”
“妖怪?”宋令箭微側頭看了我一眼,這眼神很熟悉,跟前幾天我在樹洞裡問她是不是久湖仙子時她看我的眼神一樣。
我拼命點頭:“你不知道嗎?這西花原鬧鬼,鬧了很多年,請了很多道士和尚都沒用,不僅沒用,那些道士和尚出來後都沒一個能活——要不然這麼大個原子,大白天的不會一個人也沒有的!那房子也是空的,鬧鬼後再沒人住過了。太陽一下山,那房子就時不時會有敲門聲,可嚇人了。”
宋令箭壓下眉,似乎將我的話聽進去了,她低頭用腳尖輾碎了一朵花,眼睛陰冷地盯着地上淡綠的花汁。
我鬆了口氣,轉眼瞄了一眼她畫架上的畫,倒吸一口涼氣:“你在畫這原子麼?千萬不要呀,這原子不吉利,近些年裡頭都不知道囤了多少冤死的亡靈,你畫了它會招惹裡頭的髒東西的。”
宋令箭蹲下身,手指輕沾了些花汁,放在鼻前輕嗅了嗅,還不忘較真的挑撿我話裡的漏洞:“不是說這原子生人莫進,沒人敢進去麼?又怎會有亡靈?”
“人不敢去,不懂事的動物走獸會進去呀。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不信邪,比誰膽肥非要進去探個究竟,有些直接就沒有出來,好不容易出來的那些人,很快就死了,死相詭異,無一不是雞皮白髮,黑脣紅牙——據說裡面有個屍堆,堆滿了骸骨,那些骨頭都是黑色的……”
雖然我膽小又怕聽這些鬼祟故事,但確實又忍不住想聽,說起來頭頭是道。我全身戰慄,抱着胳臂撫着滿手起立的寒毛。
宋令箭拈着手指笑了笑,她肯定覺得我膽戰如雀的樣子可笑極了,但這並不影響笑容在她臉上綻放時的美妙,像山櫻的花瓣點暈了久湖的水面。
“宋——宋姑娘,你別不信邪,你千萬不要不信邪,像那些不得善終的人一樣落個慘死下場。這世上哪有比安穩長樂重要的呢?”
宋令箭起身坐回到畫架前,繼續點綴着原中花朵:”我生死與否,與你何干?“
”我……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何況你這麼年輕這麼好看,還住在我隔壁。“
宋令箭似乎沒有在聽我說話,而是壓着聲音輕輕呢喃了一句:“果真是個藏納至寶的絕世好地。”
“啊?什麼?藏寶?好地?”
宋令箭似乎心情不錯,她扭頭看着我,長髮在身後一搖一晃,突然間有着嬌美的少女之態,她盯着我,迷藏深深的眼睛透着一股邪惡:“你若想將一個人人爭相奪之的寶貝藏起來,你會藏在哪?”
我想了想,搖搖頭道:“我沒有那樣的寶貝,我的東西呀就算扔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稀罕撿的。”
宋令箭眯着眼睛遙遠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她扯下畫紙,作勢要撕。
我連忙阻止道:“唉!好好的幹嘛要撕啊?別撕別撕。”
宋令箭挑了下眉:“你要?”
我看了看畫,上面飄花如雪,平坦的原地由中及遠綠意擴散,像一湖淡了碧色的泉,原中有小屋飛檐翹頂,窗紗輕曼,淡藍的天印下暈色的綠地,看着賞心悅目,仙意無比。若是不是那恐怖的事件,這真的美如仙境。
我想要,但又害怕。
宋令箭壓低聲音故意要嚇我一般道:“這畫中有鬼祟,你不怕它們出來吸你的命?”
我拿過畫,膽小地將它捲了起來。大不了,我去廟裡頌幾日經再掛起來。
爲了證明我對宋令箭的重視,我將這畫裱好,掛在了客廳的側壁上。
這畫——也許是宋令箭送我的唯一念想了。
我盯着畫,突然眼一花,淡綠如水的原景上,竟慢慢地現了紅。
我揉了揉眼睛,走近幾步,想將畫中的景再看看清,沒想到那團紅東西像是有了生命,瞬間展開變成了一攤血紅,像瘋狂生長的血紅薔薇一樣在綠原裡盛放出無數紅點,這些紅點飛快連接在一起,成了一大攤的血,順着牆壁無聲又猙獰地往下爬——
壁壁壁——畫——壁畫在流血!
不是,是壁畫裡的西花原、那個滿是死人靈魂的詭地在流血!
西花原裡的那些陰靈鬼怪,真的要破畫而出了!
我驚恐至極地瞪大眼睛往後退去,無數的畫面在我腦海裡破框而出,淡綠色的衣襟上刺出了血紅的花,鮮血乍出,女人在尖笑,孩子在嚎哭,一條被釘在地板上魚翻着眼睛在掙扎抽搐……
“快殺了我,快殺了我!”一個女人尖笑着蠱惑道。
“快滾,不准你再來這裡!快滾!”一個孩子尖利地怨罵。
殺了我!
快滾!
殺了我!
快滾!
一雙蒼白如枝的手,突然像食了骨血,從畫裡伸出來掐抱住我的頭,將我重重地往畫中拉,像是這幅畫長了手,要將我勒進懷裡——
我腦子裡無數聲音在尖叫,心頭一緊,頭暈眼花,昏了過去。
宋令箭,我猜得沒錯,這花原,真的有鬼,連帶臨摹的它的畫,都着了妖氣。
暈過去對膽小的我來說,是最好的保護。
我又可以收卷我的意識,將自己躲在夢裡。
還好,我被西花原裡的鬼嚇暈過去,卻沒有再夢到西花原。
夢裡我走在一條柳樹成林的路上,陽光明媚,這是柳村去向金孃家的路。
一切都那麼輕巧無聲,光照沒有溫度,輕風吹不動髮絲,明明是這樣的美景,我的心裡卻沒有半點歡愉——
除了西花原外,柳村金孃家是我第二個害怕去又必須要去的地方。
我不是害怕金娘那個溫馨乾淨的屋子,而是害怕她屋子座落的地方——柳村霧坡。
子墟西花原、柳村霧坡,這兩個地方有着異曲同工的詭異傳言。如果說西花原是個吸人精氣吃人吐骨頭的地方,那麼霧坡就是個啖人骨血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再和平安靜的小鎮,似乎都藏着不與人知的邪惡。
我沿着柳路小道,走進石子彎路,越走越荒涼,看似已經是絕路,但金孃的家還在前處。
荒涼的空地上只有兩座屋子,靠近道路的屋子坐東朝西,裡面住着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婆婆,每次經過她屋子前時,我總能驚慌地在黑洞洞的窗簾後面找到一對混濁怨恨的眼睛。
這次我一經過,就聽到那老婆婆沙啞的聲音在陰森森地冷笑:“又來一個,又來一個送死的!”
我驀地僵掉了,轉頭去看她爬滿皺紋的臉,她長得是真的嚇人,一臉下垂到脖子的摺子,鎮上年長的老婆婆都很慈祥,既然有皺紋都像是在笑,她爲什麼這麼兇好像所有人都是她仇人一樣啊?!
還好,很快的我就看到了站在門口迎接我的金娘,她站在廊上向我招了招手,溫柔如水地微笑着:“辛苦了吧,快些進來喝杯茶吧。”
這個笑容立馬就驅散了我心中的不適,我笑着點了點頭,跟着她走進了屋子。
金娘一直是個仔細又體貼的人,她的小屋雖然座落在潮寒的霧坡邊上,卻一點潮氣都沒有,乾燥清爽,有股淡淡的薰香味,她每次都穿着不一樣的衣服,梳着搭配的髮髻,好像每天要盛裝出行一樣,但事實上她從不離開霧坡領地,所有的吃穿都僱人送來,自己也從不向外送貨。
布幔溫柔的屋裡,金娘已經給我倒好了茶,她的動作輕輕的柔柔的,手指修長,烏黑的長髮垂在頰邊,發出珍珠一樣溼潤的烏光,顯得臉平和多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