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我的紗布又溼了,但流淚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感覺了。
“這些大體的他們也知道,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燕錯並沒有你們想像得那麼壞,他們給你的只是事實的答案,但我更想讓你們都看清真實的彼此,不要被一時的恨意矇蔽了雙眼,燕子啊,所有的怨恨累積都是有原因有過程的,在他沒有徹底地被心魔吞噬之前,只有你能救他——”孟無輕輕把玩着我手上的同心吟玉,咕嚕嚕的,它找不到應和的另一音。
“救他?我什麼都不會,我怎麼救他?”我覺得這說話很可笑,我差點就想說,他一直恨不得我死,但我卻要擔負起救他的責任,憑什麼呢?
“因爲這世上沒什麼地方能容下燕錯,只有你容下他,他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價值。我想這就是你爹讓他帶着遺信來找你的原因吧,你爹他知道這個血融於水的過程會很辛苦,但你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我覺得孟無話裡有話:“爲什麼?天下之大,他去哪裡都可以,而且來我這裡,能讓他找到什麼價值?幫我一起經營繡莊生意麼?”我笑了,還是讓他找到活着的價值,層出不窮地想法子折騰我?
孟無笑着拍了拍我的頭,說:“傻燕子,你真的以爲是老天有眼,讓五叔提早這麼多來這裡麼?”
我不解:“什麼意思?”難道有什麼力量讓他提前來了?
孟無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紗布下面我淚溼的臉,道:“有時候我看着你,會有一瞬間的後悔,後悔我沒能讓孟玉像你一樣做個簡單的人。但所有的簡單都要用很多複雜創造出來,並不是誰都有這個資格的。”
我更不解了,小玉不是也很簡單快樂麼?榮華富貴,萬千寵愛,孟無怎麼還嫌自己讓她過得不夠好?
“那金娘是誰殺的?燕錯頂下這個罪,應該只是想自毀,而不是要幫真兇吧?”
孟無站了起來,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他站得很突然,讓我感覺他在逃避這個問題——
“如果五叔方纔說的真的是爹真正的遺願,那我要怎麼救他?”我很好奇。
“這個我也不知道,總歸是有機緣的吧。或許現在你還不懂,等再過些年,你就知道血始終比水要濃。”
“五叔瞞了我這麼久,是因爲燕錯的事情才肯透露你跟我爹的關係麼?”
孟無恩着沉思了一會兒,道:“我沒有要瞞啊,是你們從來沒有問過呀。”
咦?這話我竟無法反駁。
誰會有這個腦子想到這樣一個貴家公子哥跟我們家有什麼前塵過往的牽扯。不過聽他說起來,似乎與我爹相識很多久像是世交一樣了。
我還想多問一些他們從前的事,但孟無已經站起來了,生怕我問得太多似的,摸了摸我的頭道:“好了夜深了,五叔我給你的答案比他們給的要好聽多了吧,放寬心,好好睡一覺,接下來還有得你累的。要記住,你從來不是一個人。”
“五叔——”
我伸手一抓,沒抓到人,周圍聲音空空如也,已經沒有孟無了。
早上起來,愣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昨天自己心神不定的管自己睡覺去了,一覺夢裡都是亂七八糟的哭叫聲。
紗布上發出有些陳舊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自己滲的血,還是睡夢中我又哭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夏夏沒起來,也沒有鄭珠寶的走動聲,平時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起牀了——
可能怨我不相信她,默默回家去了吧。
起牀梳洗,摸到紗布,已經發硬了,可能血跡幹了的緣故,我摘下了眼紗,心裡反覆默記着,不能隨便睜開眼睛,更不能哭。
走到夏夏房門口,本來想示個好,讓她一起陪我上個街,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敲門,這幾天也真夠她累的,讓她多休息會吧。
我慢慢地摸出院子,走到了很久沒有去的市街上,市街的路是很大,但中間邊上經常有攤販,人來人往,所以我挑了小巷走。
一走小巷,我就很容易遇上一個人,因爲她也喜歡走小巷,果然,我就在小巷裡碰上了她。
“哎,燕飛,你眼睛好了麼?大清早就出門了呀?”李瓶兒的聲音清脆微尖,感覺總是很有活力。
我尋着那個方向看去,聽到了兩種腳步聲,她身邊還站了個人,男人,阿牛?
我笑了笑道:“沒全好,趁早上人少,我出來走走。”
李瓶兒馬上過來挽着我:“沒全好就敢自己摸出來,不怕踩到狗屎呀。”隨即清朗笑起來,好像我眼疾一事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一樣,竟還惡作劇似的開我的玩笑。
老實巴交的阿牛哥輕輕責備了一句道:“瓶子,人家眼病,你還笑。”
李瓶兒笑道:“不笑難道還哭嗎?我一哭,這愛落淚的燕飛不是更要跟着一起哭了麼?”她轉頭對着我,輕抹了抹我的眼睛道,“燕錯那小子真壞,咱別爲那壞小子哭壞了眼睛,下次等上官大人開審他的時候,我多準備幾個臭雞蛋扔他去!”
我苦澀道:“燕錯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啊?”
李瓶兒道:“知道啊,先不論他是什麼出身,”她頓了頓,掠過這尷尬的話題,繼續道,“但好歹你也是她姐姐,也不知哪門歪心見不慣你生意好,放火燒你的金線——損失了不少銀子吧?現在金娘又死了,你打哪補貨去哦?”
“燒我的金線?”怎麼我不太明白李瓶兒說的話。
“孟無說的呀,大清早的就跟周胖子兩人在舉杯樓開茶話會,說得起勁,街坊鄰居都在聽,我說呢他幹嘛無緣無故跑來認親,原來是別用心呢——孟無還說了,那些臭雞蛋的銀子報他賬上呢——”李瓶兒咯咯笑了,“還好火滅得早,要不然,燒到宅子你可真是收了只白眼狼了,也不知道上官大人要判他個什麼罪纔好。”
我心裡默默感謝孟無,燕錯被帶到衙門的事情畢竟瞞不住,他爲這件事找了很好的藉口,不傷大雅,但又足夠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
阿牛哥又輕聲提示道:“瓶子,這是燕老闆的家事,外人少多嘴。”
李瓶兒道:“怎麼是外人了,我向來都把燕飛當自家妹妹,怎能見得她受人欺負——燕飛啊,你就是性子太好了,有時候呀,真該硬硬心腸,這一點呀夏夏就比你做得好。”
我苦笑着點頭:“謝謝瓶兒,有你們在,我怎會受欺負?”
李瓶兒咯咯咯咯笑着,道:“你看,誰說燕飛傻了,她呀比我們誰都聰明,知道會有人爲她強出頭,所以纔不用自己心急火燎,是不是燕飛?”
我心一冷——難道,我真的是這樣的人?
阿牛哥道:“瓶子,別欺負燕老闆麼。”
李瓶兒道:“我哪裡有欺負她麼,你怎麼老覺得我在欺負人家,我有那麼兇嗎?”
我一聽李瓶兒語裡帶着些不悅,馬上挑開話題道:“你們這是要打哪去?大早的牛哥還沒下地呢?”
李瓶兒道:“最近有點不舒服,吃什麼都不起勁,這傻牛非說帶我去看看大夫,生怕銀子花不了呢——你一個人在這行麼?要不跟我一起去嘛。”
我故作輕鬆道:“我本是要來這小巷討個清閒,這樣子出去街坊鄰居又要擔心我了,你自己去吧,我可怕聞到藥味了。”
李瓶兒道:“那你一個人這走着,可別亂摸進什麼沒人的小巷,鎮上可不像以前那般太平了——”
李瓶兒的話像是突然被掐斷了,我聽到衣衫突然摩動的聲音,好像是牛哥拉了李瓶兒一下。
我苦笑道:“沒事的,有事我就大聲喊——你要是再不走,我眼瞎了事小,耳朵再被你吵鳴了可就事大了。”
李瓶兒又清脆響亮地笑起來:“好好好,我們這就走,你一個人小心點。”
我點點頭,也沒“目送”他人,管自己扶着巷牆慢慢走着。
我摸索着,走到了黎雪家布店的側巷,我聽到她算盤撥動的敲擊聲,還有她點貨的輕念聲。自從眼疾後我幾乎沒有上街,我能摸到黎雪的店鋪,是因爲小時候我們經常做矇眼走路的遊戲,一個人蒙着眼睛,另一個人帶着,所以這帶的路我一直很熟悉。
黎雪生性害羞靦腆,她跟我一樣,對算數和做賬都一竅不通,以前她總是偷偷拿着我的賬本讓連孝幫我算賬,她說連孝算賬時皺着皺頭的樣子好看極了,總是拄着下巴在邊上看着。她還答應我說以後要跟連孝學學學賬,好幫我打理繡莊生意。
可是——什麼都變了,再沒有人教她算賬,幫她撐着一起明亮的天。黎雪仍舊堅持嫁進連家,成爲連孝的未亡人,幫着連母打理好了連孝與連父的身後事,然後接管着這家布店,供養照顧着臥病在牀的連母。
什麼,都變了。
我的眼眶發熱,又有熱淚或者熱血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