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到,宋令箭正彎着腰歪着腦袋,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在研究什麼,但只要她在,我就覺得安心。
“什麼時候的事?”
我回答:“一醒就這樣了。”
我模糊地看到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得見嗎?”
“能看到大概的影子。”
宋令箭嘆了口氣,與其說是嘆氣,還不如說是甩氣,因爲這口氣明顯包含着許多不耐煩與無奈,好像在說:我已經很煩了,你還給我添這些亂。
“別動。”宋令箭開始爲我施針,涼涼的針麻麻地紮在我眼眶附近,感覺那團黑霧一下沒有那麼重了。
施好針後,隱約看到宋令箭坐在桌前,傳來淡淡的墨香,她低頭在給我開方子。
“是不是因爲我的病,我的眼睛也受影響了?”
宋令箭頭也不擡:“也有一部分原因。”
“那會不會,接下來就是耳朵、嘴巴、手、腳……到最後我變成你們的負擔和拖累?”
“不會的。就算你真的變成了那樣,也不會是我們的負擔和拖累。”韓三笑站在窗口接話道:“姓宋的,燕飛這病雖然是舊疾,但往年一直控制得很好,今年怎麼會這麼嚴重?”
宋令箭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兩人又要槓上了。
我打斷他們道:“不怪宋令箭,誰也不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告訴你們……其實很早以前大夫就說過,我的病,活不過二十二歲……如果沒有宋令箭,可能十八歲、二十歲,我就已經沒了……能活到現在我還要謝謝你們,你們不要吵架,大家開心點,我時間不多了……”
韓三笑道:“瞎說,哪個瞎眼大夫說的,我去搗了他鋪子!宋令箭沒說你能死,你就不能死。”
宋令箭道:“我不是閻王,斷不了生死。”
韓三笑不槓不痛快:“那你去拜託一下他啊,反正你下去走趟跺跺腳的事。”
宋令箭沒有理他。
我苦笑道:“雖然我也捨不得死,但若是命中如此,我也是知足的。現在……連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情也有了結果……我還有什麼瞑不了目的……”
“別哭。再哭眼睛就真的要灼壞了。”宋令箭道。
“灼?什麼意思?”韓三笑問道。
“她的病症燥熱如火,哭本是燥鬱之緒,淚帶金火,人的雙眼又極爲脆弱,自然受不住這熱力。”宋令箭難得會仔細地爲我解釋病症,她是想讓我知道,哭不僅沒用,還會加重我雙眼的病情。
韓三笑煩躁地嘆着氣:“真是火上澆油……火上燒油啊……這都是什麼事啊……”
“一點辦法都沒嗎?”海漂也在院中,一直安靜聽着我們說話,這時忍不住問了一句。
宋令箭放下筆,沒有立刻起身,而是低頭反覆斟酌着方子。
“還沒開好?藥不能緩,別磨幾你那狗爬的字,快點弄完我好去抓藥。”韓三笑摧道。
“我去吧,你們多陪陪燕姑娘。”鄭小姐也在院中,這麼一想,我有些明白了,剛纔應該是她去找宋令箭來看我的眼睛了,難怪她出去半天不回來,而宋令箭一進來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宋令箭給出了方子,鄭小姐走了。
我心中百轉千回,愣還是忍不住眼中的淚水。
“我不該給你那封信,你根本承受不了任何後果,既然承受不了,就別亂下決心。”宋令箭略帶些粗魯地抹去我的眼淚。
韓三笑生氣道:“我就不該把信放你那保管,既然你保管不了,就別一臉十分可靠的樣子。瘋子。”
我抓着宋令箭的手,沒來由來了一句話:“對我好點吧,哪怕不是真心誠意的——哄哄我也好,畢竟我都快死了。”
宋令箭沒有抽回手,安靜地任我抓着。
安靜,令人不敢呼吸的安靜。
“不論如何,我定會護你周全。”宋令箭拋下這句話,飛快走了。
認識宋令箭這麼多,我知道她愛放狠話又經常口是心非,但她從來不輕許承諾。
這句護你周全,要如何周全?我不知道。
但這份吝嗇多年卻捨得拿出來的真心,像湍流無底的深淵巨浪中,一盞亮起的燈。
不久鄭小姐抓藥回來了,韓三笑去上更,留海漂在院裡搭把手。
海漂跟鄭小姐兩個人,抵不上夏夏半個。
海漂不識字,話也不太會講,更不懂得煎藥,鄭小珠雖然習文段字才氣過人,但卻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兩人在廚院裡研究磨蹭了半天,愣是沒把藥給煎出來。兩個人像是過家家的貴家子弟,辦事不牢,心態極好。
我在房中等了一會兒,昏昏沉沉地彷彿聽到夏夏在叫我:“飛姐,飛姐快來救我!”
我晃了晃腦袋,夏夏哭叫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飛姐,我好害怕,我好怕啊飛姐——”
突然間好多畫間交錯重疊,夢中仙意的小屋裡紫衣女子用刀划着屍體的手腕,她扭頭看着我笑,夏夏捂着臉逃命似地飛奔着,她身後跟着一張猙獰滿是皺紋的臉,那張臉瞬間奇近地向我飛來,猛地張開陰森無牙的大嘴!
啊!
我猛地驚醒!睜開眼,一片黑暗。
“燕姑娘,沒事吧?!”鄭小姐急匆匆地進來了,手裡端着一碗散着焦味的藥。
“夏夏!——從我醒來開始,我就沒有見到她,平時這個時候她最擔心了……你說我睡了一天一夜,再加上今天,兩天一夜了,她怎麼一直沒有出現?”我纔開始意識到夏夏的缺席。
鄭小姐並不瞭解夏夏,寬慰道:“許是去了密友家裡玩耍,一時忘記回來交待一聲了吧?”
“不會的,夏夏從來不會這麼沒分寸,況且現在莊上有事,她更不可能不交待一聲就離開。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我被上次夏夏身困霧坡的事情嚇壞了,翻身要下牀。
鄭小姐扶住我,條理十分清楚道:“我知道你着急,但現在最沒用的就是亂着急。你現在病着,眼睛又不方便,說句在理的,根本幫不上任何忙,還會讓大家多擔一份心。你答應我,好好在家呆着,我去找韓公子,他先前好像提過怎不見了夏夏,我並未放在心上,他走更範圍大,認識得人也多,讓他先幫忙找找看,好不好?”
她的分析讓我沒那麼衝動,但還是心憂如焚。
“若是你還不放心 ,我去邊上找下宋姑娘,她給你診完眼睛後一直在家中休息,我也沒有聽到有誰出來,現在應該還在家的。”
“好、好,謝謝你了。”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千恩萬謝。
鄭小姐安頓好我,還細心地將桌几上的燈燭藥碗都撤了,道:“這藥……我回來再煎過吧,我儘快回來。”
“海公子——”鄭小姐在院中慌亂地叫了一聲,腳步聲很亂。
海漂沒有應聲,鄭小姐喘着氣道:“沒事嗎?要叫人來看看嗎?”
海漂還是沒有應聲。
對院宋令箭應是聽到動靜出來了:“怎麼回事——”
“海公子他——”
“誰讓你碰的?——”宋令箭很兇地責備了一句,“不麻煩鄭小姐了。”
鄭小姐喘着氣,微弱道:“燕姑娘說夏夏不見數日,現下十分擔心,我正要告知宋姑娘。”鄭小姐雖然溫柔軟弱,辦起事來卻不見膽怯,宋令箭這個鎮上人畜不近的人,她也不見得有幾分害怕。
宋令箭頗感意外:“夏夏不見了?”
鄭小姐道:“恩,我還要與韓公子支會一聲,煩請他走更的時候留意一下。”
宋令箭果斷道:“不必了,我去找他。你在院中照看燕飛。”說完馬上走了。
鄭小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回房來了。
“海漂怎麼了?”我像個黑暗中的傻子,完全只能靠聲音和自己的猜測來度日了。
“海公子在門口險些暈倒了,像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什麼東西?”
鄭小姐靜了靜,輕聲道:“我沒看清……”
好好的碰個什麼東西會暈倒?
“快來個人,我找到夏夏了。”院外響起韓三笑洪亮的聲音。
鄭珠寶馬上站了起來道:“是夏夏回來了!”
“在哪裡?她怎麼樣了?”我跟瞎跟着站起來,險些被牀單絆倒。
夏夏是個小麻雀,回來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開始擔心:“夏夏呢?夏夏在哪呢?”
鄭珠寶扶着我向外走去,此刻她就是我的雙眼:“是回來了……不過是韓公子抱着夏夏回來的——”
我猛地瞪大眼睛,抱着?就像上次項武抱着她回來一樣嗎?爲什麼要抱着?她自己不能走嗎?出什麼事了?!
韓三笑的聲音飄來道:“先放燕飛房裡,那牀暖。”
他經過我時,我猛地拉住了他,胡亂伸手去摸他懷裡的夏夏,冰冰涼涼。
鄭珠寶猛地緊握着我的胳膊,她的手在顫抖,顫抖得厲害,像是被什麼嚇到了——
“夏夏!夏夏怎麼了?!”我瞪着眼睛,卻看不清楚夏夏的樣子,只看到蒼白與鮮紅混爲一體,怎麼會有那麼鮮紅的顏色,夏夏流血了嗎?
韓三笑轉過身,一腳大踢開房門道:“宋令箭,你快點!”
宋令箭也尾隨在後,我聽到鄭珠寶輕叫了句“宋姑娘”,宋令箭也沒有應答,她安靜得好像只有風經過了我們。
韓三笑叫上了宋令箭,那肯定是夏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