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突然“當”的一聲,像是敲了下鑼。
隨後“叮叮”兩聲,尖銳的金屬碰撞的聲音,磣得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有人氣呼呼地抱怨道:“哎喲!不就是叫了個鑼麼,誰這麼缺德拿釘子砸人,是誰?有本事扔釘就別沒本事站出來!”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這聲音——
“咦,老章,咋是你?沒想到我出去大半個月,回來第一個看到的居然是你這張馬桶臉!就該知道這棺材釘是你這老匹夫的嘴裡吐出來的,你想要人命啊你?!”
我飛快轉過身,巷口逆着光,站了好幾個人,韓三笑張牙舞爪萬年招恨的樣子我再熟悉不過了,此時正雄糾糾氣昂昂地要跟章單單討說法。
章單單無視他,對一邊抱臂而站的宋令箭道:“剛好你回來了,貨到了,就在門口,你們自己擡進去吧。”說罷像是怕了韓三笑的胡攪蠻纏,拔腿就走。
“飛姐。”海漂披着光向我靠近,碧色的眸子閃着湖水的光芒,笑眯眯的,溫柔無比地叫了我一聲。
我僵硬着斜過身子,看看他後面站着的宋令箭,她也正扭頭往我這邊看過來,平平靜靜的一個對視,沒有任何波瀾。
他們,就這麼回來了,平平淡淡得好像就是某個普通的晚歸而已。
“你們可回來了呀,出去那麼久也不捎個信,飛姐都快急壞了。”夏夏叉着腰,也只敢對韓三笑兇巴巴。
我該開心地笑,或者委屈的哭,但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全身僵硬地提着斧子回家了。
“飛姐……”夏夏飛快跟了進來。
韓三笑細聲細氣地挨着我院門問道:“飛姐,還在生氣啊?這麼多天,你的氣還真是夠長的啊?手裡提着什麼啊?要不要我幫你?門口這一堆的東西,誰的啊?”
夏夏悄悄探出頭道:“牀是飛姐給海漂哥哥訂的,椅子說是宋姐姐臨走前訂的,方纔一併送來的。”
韓三笑氣呼呼道:“人都不知道要呆多久,捨得花這銀子給他訂牀,往後要是沒人住了,這牀就歸我了。”
夏夏道:“你倒是會算計。”
“那這些東西扔巷子裡幹什麼?這老匹夫也不幫着一起扛進去。”
這時宋令箭突然說了句:“狗孃養的,誰撬的鎖?!”
雖然聲音仍舊不鹹不淡,但響在我耳邊卻聲如洪鐘。
她看到了……
我:“……”
夏夏:“……”
韓三笑:“哈哈哈,報應不爽,叫你平時爲人囂張嘴臉醜惡,出門茶都沒涼透呢,就有人來泄憤了。沒給你門上潑糞,你都該謝謝燕飛平時行善積德人家怕臭到她家。”
宋令箭一腳踹開門,估計是看看院子有沒有被人破壞過了。
韓三笑整個人因爲幸災樂禍而扭曲變形。
夏夏小聲對着仍在門口的海漂道:“海漂哥哥,你大好了呀?我是夏夏,記得我嗎?”
“夏夏。”海漂輕柔地叫了一句。
“這番出鎮,是找家去了麼?我真害怕他們回來了,卻沒有你。”原來夏夏一直認爲他們把海漂送走了,其實我也應該想到的,不聲不響毫無預兆,又在海漂能行走痊癒的檔口,還帶着他一起離開。
“家?”海漂黯然地複述了一遍。
“沒找到嗎?雖然我應該爲你感到難過,但還能見到你,我很高興。”夏夏一腔矛盾,時憂時喜。
“家……沒有了……”海漂慢慢地說了一句。
沒有家了?什麼意思?難道他記得自己的家,但家不復存在了?
還是像夏夏這樣,不記得了?
“杵着幹嘛呢,你的牀唉,我還得借胳膊幫你扛,明天后天你的雞腿都是我的。”韓三笑氣呼呼地跑出來,踢了腳牀,估計是被宋令箭兇出來搬牀了。
“三哥,你別欺負海漂哥哥。”夏夏皺了皺鼻子。
韓三笑抖頭下巴:“我欺負他?麻煩,這路上他吃兩碗飯我吃一碗飯,我餓得前胸貼後揹他整個珠圓玉潤——早不知道不把你挖出來讓你漂着海水愛哪哪去!”
宋令箭冷冷道:“廢話少說,搬完趕緊滾。”
“燕飛,飛姐,飛奶奶,咱倆和好吧,我向您保證,這輩子我韓三笑以您馬首是瞻,再不跟這宋令箭惡婆娘說半句話,成不成?”韓三笑對着我棄械投降。
我不知哪來的氣,提着斧頭衝進宋令箭的院子,扔在她前面:“鎖是我撬的,門也是我砍的。以後你們若是再這樣不辭而別,我就拆了你房子燒了你院子,反正你們也不在乎,不在乎。”
宋令箭抱着雙臂,消化了一下我這突如其來的勇氣。
韓三笑過來拍拍我的肩,抱了個拳:“壯士。”
我扭頭瞪着他:“你也一樣!”
韓三笑舉手:“我站在你這邊的。”
我:“你死一邊去。”
韓三笑本來還想耍會兒賴皮,一見我眼裡已經有淚,馬上自覺又積極地回門口研究搬牀的事了。
我轉頭瞪着宋令箭,她先是平靜如水地看着我,然後好像也預感到了什麼,正要往後退,我衝上去一把抱住她,她本身骨架就比我小一些,此時倒像是我將她一把攬進了自己懷裡一般。
宋令箭提了口氣想掙扎,但不知爲何將那口氣又降了回去:“撒手,趕緊。”
我已經泣不成聲,鼻涕眼淚全抹在她身上:“我若再撒手,就再見不到你們了。你們這兩隻三隻養不熟的白眼狼,狼心狗肺的臭東西,忘恩負義的討厭鬼。”
宋令箭:“……”
韓三笑已經和海漂毛手毛腳將牀搬了進來,一臉佩服地看着我,不忘伸出忙碌的蹄子對我豎起大拇指:“我敬你是條漢子。”
海漂道:“飛姐的話,半句聽不懂。”
“你飛姐在誇宋令箭呢,全是金句,改明我一字一句抄下來,你好好學學。”
海漂衝着我們笑,也不知道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認真八百地點了點頭。
韓三笑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宋令箭你也有今天。小白兔也有吃大野豬的一天,報應不爽,你的時辰終於到了啊。”
“三哥,狼心狗肺,養不熟。”海漂思慮着說了一句。
韓三笑跳起腳來:“你說什麼你?”
海漂人畜無害,笑道:“飛姐誇令的話,我誇三哥。”
韓三笑像吞了一個自己親手下了砒霜的蘋果。
夏夏笑得整個巷子都有了回聲,道:“我去多燒些熱水,宋姐姐——”她滿眼同情地看着一眼宋令箭,“一會兒來我們水房換洗衣裳吧,我給你備桶熱乎乎的浴水,長途跋涉一定也難受壞了,好好梳洗下睡得香。”
我抽抽噎噎哭得沒力氣,才意猶未盡地鬆開宋令箭。
現在輪到她一臉生無可戀,看了看自己被我鼻涕眼淚染溼的肩頭。
韓三笑捂着嘴笑得像殺豬。
宋令箭慢慢脫下外衫,照着那一團溼就拍在了韓三笑臉上。
“餵你——我去!——”韓三笑見鬼了一樣將衣服甩在地上,衝到檐下拿水洗臉。
宋令箭去了我院子,迫不及待的要換洗了。
不一會兒夏夏提着熱水過來了,遞了條烤熱的溼布巾給我:“擦把臉,捂捂眼睛吧,都腫了。”
我一邊擦着臉,一邊指着韓三笑:“你別以爲自己能逃得了,我有得是辦法治你。”
“別啊,我也是千百萬個不願意。”韓三笑抓着亂糟糟的頭髮,認真懺悔。
夏夏勤快利索地擦着新牀,看了一眼海漂,弱聲問道:“海漂哥哥說家沒有了,是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我只是個跑腿牽馬的。”韓三笑開始打太極。
“你說不說?”我叉着腰。
韓三笑趁機交換條件:“我說了,你就別想着找法子治我,就你這麼點智力,想辦法也很傷神的,明明相愛,何必相互傷害。”
“誰跟你相愛,愛你個大頭鬼。看你能消不消得我這口氣。”我學聰明瞭,不隨便答應。
“說了跟沒說一樣——好好好,我說,我說。是找了圈,沒找着。十句話九句半聽不懂,估計是腦子被砸出洞了。還好會開口學幾句話,不然真以爲撿了個傻子回來。”韓三笑睥了一眼海漂,壞壞地笑了笑,“誰知道他是不是貪戀這裡的好吃好住,故意不想記起以前的事情——”
我看了一眼海漂,他倒也沒生氣,也不知道是沒聽到還是沒聽懂,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討論他,只是好奇地看着新牀。
“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那怎麼會話也聽不懂,也不會說啊?”
韓三笑狐疑地看着海漂,他的戒心本來就很大,海漂昏迷時他倒是爲了跟宋令箭鬥氣對他還算照顧,現在海漂醒了又問不出緣由,就開始有怨氣了:“我也覺得不可能。要麼在裝傻,要麼,怕真就是個傻子。”
“裝傻?爲什麼?”
韓三笑手一攤道:“怕被我們趕出去唄,裝作什麼都不記得,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說得煞有介事。
我偷偷瞄了海漂一眼,他也正在看着我,笑眯眯,斯文而溫柔:“看起來不像啊。要是連這個都能裝,那也太恐怖了吧。”
夏夏也道:“就是呀,我怎麼總覺得海漂哥哥都聽不懂我們的話似的,又不像是個傻子。你說他長相與我們不同,是不是他們說得什麼番邦什麼人啊?”
“鬼知道是哪裡來的。說不定真像飛姐說的這樣,海里漂來的不知道哪位龍王爺吐出來的鬼泡泡。是福不是禍,是禍真的要悔得腸子青了。我爲什麼要說那句話,我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啊……”韓三笑仰天長嘆,果然壯氣不長。
我突然自私地說了句:“不記得也好,這樣,他就不會離開我們了。”
這時宋令箭剛好從院外進來,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能看穿我心中所有陰暗的念想。
“牀搬好了,還不滾?”她白了一眼韓三笑。
韓三笑點着頭:“在下先滾爲敬,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