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莊周是誰?他夢中的蝴蝶,爲何會特別的美麗呢?”
“你連莊周都不知道——“孟無嫌棄道,”好吧,反正就是一個眼光特別高的人。還有,你娘被譽爲莊周之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爲李義山的這首詩中,有你孃的名字哦。”孟無說這話的語氣,一點都不輕快。
“我孃的名字?”其實我真不知道我娘叫什麼名字,只知道里頭帶個玉,剛纔孟無好像說,第一美人趙暖玉,難道就是我孃的閨名?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趙暖玉。”
我是我第一次從別人嘴裡,聽到關於我孃的舊事,好神秘,也好神奇,我娘居然是昔日帝都第一美人,她有着什麼樣的光輝過去,又爲何與爹來了這裡?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很少看到我爹跟我娘在一起,有幾夜我記得很清楚,她在房中大哭,爹一直緊緊抱着她,任她打罵哭鬧,再後來,我娘就很少笑了,總是冷冰冰地板着臉,經常很陌生地看着我們,好像根本不認識我們一樣。我夢中的他們這樣相愛,爲什麼後來變了?
是因爲爹有了別的女人,娘才變得這麼冷冰冰?還是因爲娘變得冷冰冰了,爹纔有了別的女人?
爹,你允諾過,娘是你此生摯愛,你要將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你怎能變了心呢?
“五叔,你說的這詩叫什麼來着?”我忍着將要流下的淚問道。
“錦瑟。”
“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孟無淨着玉鈴,慢慢又唸了一遍,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
“那我娘是帝都第一美人,那我爹呢?他是什麼樣的人物,能娶到第一美人,我爹肯定也很厲害吧?”對於過去,我很着迷。
“你爹,是個英雄。”孟無簡短道。
“什麼樣的英雄?他有什麼英雄事蹟麼?說來給我聽聽呀!”我追問道。
孟無靜了靜,輕聲道:“燕子,咱能不提你爹麼?”
我鼻子一酸,因爲我聽到了他語聲裡的哽咽,會是什麼樣的情深義重,會讓一個人提起另一個人時會這樣心酸苦澀?
“五叔……”我緊緊握着雙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孟無沒有再說話,我豎着所有的感觀去傾聽他的變化,彷彿也聽到了悲泣的聲音。
孟無也是性情中人,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沒心沒肺,這些年他每年都會出現,想來也是要來看看我們。
安靜的屋內與大雨傾盆的屋外,形成了兩個反差的世界,我們無言地坐在房中,回想着記憶裡的人。
很快的,我疲倦地睡了過去,我想做一個夢,夢見我爹孃仍舊恩愛甜蜜的樣子,夢見娘依偎在爹的懷裡,說着此生不變的誓言——
爲什麼變了,是因爲我的出生麼?
我的確做夢了,開始的時候很亂,很多笑聲,時而是爹的臉,時而是別人的臉,爹的共事舊友黑叔叔仍舊抱着花笑眯眯,爽朗的嚴叔叔在附掌大笑,他們在笑什麼?
我朝着他們笑的方向看去,看到擺滿花栽的院子裡陽光明媚,一個美如仙蝶的女子旋轉着身姿在踢鍵子,但是她踢得並不是很流暢,鍵子經常差點掉到地上,都是由爹飛快上去接住拋正,他們都在笑,爹的額頭微布汗珠,眼裡盛滿了光芒,他很幸福。
那女子旋轉着身子,時而大笑,時而嬌俏地看着欲要落地的鍵子,烏黑的長髮與雪白的衣裳甩在身後,它們都是仙子的靈物,她真的好美,猶如一輪冉冉升空的新月,美得讓人想將她放在手上旋轉飛舞,美得讓人不忍從這夢中醒來,美得像孟無說的那樣,讓人心碎——
她就是帝都第一美人,莊周之蝶。
譁拉拉,譁拉拉,夢裡突然一場大雨,陽光瞬散,黑暗傾盆,狂風將黑叔叔手裡嬌豔的鮮花連根吹起,化爲一隻只黑色的枯蝶飄散,所到之處盡是黑色,爹的笑容凝固了,蝴蝶如白紙暈墨,結滿了冰霜,而那個附掌大笑的嚴叔瞬間與枯蝶一起消散在了風裡。
爹撿起了掉落在地的白色羽健,向莊周之蝶伸出手,她卻背過身去,將背影留給了我們。
若不是曾經愛得這樣瘋癲,又怎會有難經風霜的肝腸寸斷?
爹低下頭,看白色的羽鍵,上面突然血跡斑斑,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轉頭離開了。
爹,沒有娘,你還有我,你爲什麼要拋棄我們?爹,你等等我——
我難過得無法言語,大哭着跟在爹身後,爹,這十六年你去了哪裡,你做了些什麼?——
等我等下來的時候,爹已經消失了,我卻來到了柳村霧坡,這裡依舊冰冷潮溼,散着一股令人恐懼的味道。
我轉頭看了看周圍,看到了金孃的小屋——
別——我不想看到,我害怕看到裡面飄動的鬼魂——
“吱牙”一聲——
我心一抖,有鬼?!鬼開門了!
但是我很快聽到了小曲的哼調聲,很輕快,也很明媚,夢裡金娘還沒死麼?
我咬着脣往屋子方向一聲,看到金孃的屋門敞開着,哼着輕柔的小調,對着鏡子在梳頭髮,那頭髮溫澤柔亮,美麗優雅,順着她的梳子乖巧地流動着。
“你終於來了。”她突然放下梳子,對着鏡子裡自己的臉微笑道。
沒有人回答她,我四下看了看,四下無人,難道,她能看見我?還是她在自言自語。
金娘撫着梳好的鬢髮道:“裝聾作啞這麼多年,終還是按耐不住性子了呢。”
依舊沒人答話,金娘站了起來,走到窗前,輕倚在窗口,手指梳髮,漫不經心地看着濃而不化的霧氣,她沒在跟我說話,而是對着霧坡在說話。
“來了卻又不說話,這麼多年,我彈琴你種花,我還以爲我們早已心有靈犀了呢。”金娘輕輕笑了。
我轉頭看着霧坡,濃密的霧氣突然扭曲着慢慢地散開,幽深的空洞裡面,突然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有鬼?!霧坡的鬼怪?!
我本能第一個反應就是後退!退了幾步,我又停住了——
我怕什麼?這只是我的夢境,我在這裡無形無體,根本不用害怕任何東西——
我停住身形,半眯着眼睛,盯着浮動的霧氣——
霧散開了一扇門大的地方,突然多了一籃燦爛鮮豔的花,邊上站了一個人,人影很模糊,只知道很修長,很高挑。
是妖還是仙?
金娘直了直身子,笑容深了,雖然我經常看到她笑,卻從沒一次見她笑得這樣入心,難道金娘要等的人,是霧坡裡的這個人麼?
她半眯了眯流情如語的雙眼,似乎想看清霧裡人的臉,笑道:“多年不見,風姿不減。雖然六人之中相貌最甚的是上官長子,但我一直覺得你的臉精巧別緻,更甚天下半數女子。若你是個女人,必叫半世男人癡癲。”
霧裡人還是沒說話,他靜靜的,一點聲息都沒有。
“仍是不願與我說話麼?沒有關係,我現在已經不寂寞了,有得是好戲看。”金孃的眼神突然變得鋒利,惡狠狠地眯了眯。
“多行事端,自取滅亡。”霧裡人慢慢道,他的聲音優雅低沉,帶着一股傲氣。
“哼,仇恨之種是你們親手散下,二十餘年任其生根滋張,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金孃的笑變成了冷笑,她很陌生,像是邪靈附體一樣。
“不過少時玩笑,你心胸狹窄如此,難怪年老色衰仍舊一無所有,孤獨終老。”霧裡人冷冷道。
“斷髮之辱如同廢我修爲,你只當是少年玩笑——也罷,那麼現在,我也只當是茶餘飯後無聊,與後生玩個遊戲而已。”金娘一甩長髮,不知怎地發出落針錚錚的聲音來。
“你真以爲區區霧瘴能困住我麼?”
金娘道:“我知道困不住你,你的共喜花早就破了我的霧毒,大家都只不過求個安生之所——”說到這,她突然語氣轉柔,感嘆道,“二十年了,我們鄰里而住二十年了,斷髮之事,我本可以不再怪你的。”
霧裡人冷冷笑了:“我不需要你的原諒。就像你說的,我在這裡只不過求個安生清靜之所,以爲你會潛心改邪歸正,四哥太過仁慈,我早該殺了你。”
金娘眉一皺,臉上凶氣一橫而過:“我不用他假作仁義,當年若不是他以玄鐵棍纏我長髮,我的烏絲琴發又怎麼可能被斷去大半!”
霧裡人道:“斷去你頭髮的是腰泉劍,你沒本事對付上官博,更沒本事對付四哥,蹲在這裡如狗輩對弱小後輩下手,也真算是不要臉。”
金娘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什麼臉皮之事,你也不只過是個傷人於後的肖小之輩而已。”
突然“咻”的一聲,什麼東西飛快地從霧中射出,一眨眼,金娘摩着手指,手指點隱隱在流血——
什麼東西?
金娘轉頭看了看臥房的窗戶,窗戶角上的小洞呼呼透着風,桌上一枝新出的牙葉,鮮嫩柔軟的新莖居然像釘子一樣釘在桌上,莖上沾了些紅,難道是金娘手指上的血麼?
這是什麼戲法,一根手指都能捏斷的牙葉能穿窗釘桌,還能傷人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