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 山南的陰鬱反常終於有了答案。
自上次執行任務傷及右臂之後,他許久不能握劍戰鬥,實力大減, 在新選組中的威望也日漸衰退。可想而知, 在個人強烈自尊和伊東對其地位的威脅雙重壓力之下, 他不得不做出了最壞的選擇。
他服下了變若水, 即用渡海而來的藥爲基礎作成的藥劑, 能夠引發數倍的人類的身體能力和治癒力,從而使自己的右臂復原。
但事實並沒有那麼簡單,服用變若水的副作用也同樣是顯而易見的, 不僅在日間的行動變得困難,甚至聞到血的味道還會迷失自我——方纔的千鶴就是例子, 她因親眼見證山南變身羅剎而險遭橫禍, 雖避過了要害, 卻依舊被劃傷了手臂。
未出鞘的櫻吹雪抵在山南頸間,警惕着他再次發狂, 司隱擡頭看着對方白髮赤目的模樣,心下了然。
這種狀態,和之前遭遇的浪人們如出一轍,她現在才徹底明白了。
“山南先生一向沉穩持重,此次行事卻未免糊塗。”
山南低聲道:“我別無他法, 只能如此。”
司隱無奈轉開目光, 剛想詢問千鶴傷勢如何, 誰知發現後者手臂的傷口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直至痕跡全無。
“……這是……”
千鶴爲難地垂下頭, 欲言又止。
“我們還未及告訴你,司隱。”隨後趕來的一行人見此情景均沉默無言, 原田不禁嘆息,“千鶴也是鬼族,而且,已經被風間的勢力盯上了。”
事態彷彿比預料中的更嚴重些。
聽得土方沉聲道:“山南君,此舉將會帶來的後果是什麼,你可清楚?”
“我做好了所有準備,包括將來要承受的代價,都沒關係,只要……”山南自嘲地笑了笑,“我能繼續履行新選組總長的責任,不致被無常的命運所左右。”
“我沒有立場斥責你,但身爲同伴,我不希望你在完成使命前迷失了靈魂。”土方未再多說什麼,揮手示意衆人回房歇息,“司隱,麻煩你把千鶴帶回去。”
司隱應了一聲,將刀放下轉過身去,不料正準備和大家一併離開之際,忽覺衣袖被山南拽住了。
她腳步微頓,但還是掙脫開來,直至把千鶴送出門去,這纔回眸看向他。
房間中只剩下了各懷心事的兩個人。
“山南先生有話要單獨與我講?”
“綾瀨是聰明人,有些話我不挑明你也該瞭解。”山南的髮色和眸色已經重歸正常,他虛脫般跌坐在牀邊,像是自語,又像是刻意說給她聽,“如今的形勢你也見到了,攘夷浪士和幕府的衝突日趨嚴峻,鬼族勢力又虎視眈眈,憑我們的力量是很難長久維持抗衡的,只能另謀道路。”
“所以變若水就是你們未來的道路?恕我不能認同。”
山南道:“千鶴的父親綱道先生也參與了變若水的實驗,因而纔有了改良版的藥劑,即我使用的這一種。我們不得不屈從於現實,面對愈發強大的敵人,僅憑現在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
司隱沉默無言。
“就像綱道先生要在這亂世保護千鶴一樣,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需要堅守的事物,綾瀨一定也有,不是麼?”
他在試探她,試探她的立場和底線。
不知爲何,這樣的認知令司隱不太愉快。
“當然,但我卻不很明白山南先生的用意,能否直言?”
山南目光平靜掠過櫻吹雪上的花紋,似是斟酌着開口:“或許只有成爲羅剎才能更清楚地體會到吧,你的刀的確不尋常,至少具有讓羅剎懼怕的屬性。我想,它對變若水也該有相應的剋制作用。”
“如此說來,似乎只有我纔有機會證實這一猜測了。”
“若是你服用變若水,恐怕會產生出乎意料的效果。”
司隱微笑:“果然,山南先生是要遊說我成爲試驗品啊。我能知道原因嗎?”
“在我所想到的人選當中,你是最合適的。”他鎮定重複着,“我敢斷言,你將來是有能力守護好新選組的,綾瀨,這裡需要你。”
盛放鮮紅液體的玻璃瓶遞到她手中,司隱搖晃着容器端詳半晌,不禁莞爾:“如果我沒見過那些使用者非人非鬼的模樣,說不定也會心動的。”
“這種變若水經過了稀釋,不會那般極端,而且實力強悍的人是完全可以壓制的。”
就算事實如此,在白晝難以行動的弊端和生命的急劇透支,都是要用意志力去承受的後果。
彼此心知肚明,卻依然要進行着這主題沉重的談話。
山南見她思忖着並不回答,轉而擲地有聲拋出了最後的說服依據:“更何況,恕我直言,綾瀨你右手受傷很久了吧?用左手持刀必然不是最佳狀態,難道你就不想恢復自己巔峰的力量嗎?”
直戳痛處。
司隱蹙眉,結果還未等她開口講些什麼,含着笑意的清朗男聲已自門外傳來。
“打擾你的好興致了山南君,不過你是否和司隱講了不該講的話啊?”
司隱訝然回頭,見總司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身後,他徑直走上前來,笑眯眯把她和山南隔開了一段距離。
“吶,發現山南君獨找司隱閒聊有點不放心呢,結果真被我猜中了。”
山南淡聲道:“我只是在試圖和司隱達成共識。”
“什麼共識?讓她也變成羅剎保證新選組安全?”總司語氣漸冷,“這可不符合局中法度啊,方纔副長囑咐的什麼,山南君沒有聽清嗎?或是說你自己作出決定還不夠,還要拖司隱一起下水?”
“沖田,你太心急了。”
“我是心急,山南君卻是心存偏頗呢。”
“此話怎講?”
總司那雙狹長眼眸微微眯起,深意滿蘊:“誠然,守護新選組是我們都必須堅持到最後的使命,這出發點沒錯,但衆人皆平等,山南君有此想法,就該坦白告知局中所有幹部纔是,爲何只針對司隱一個人?”
“畢竟能控制那把帶着靈性的刀,也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刀怎麼有人重要,變若水會產生的後遺症山南君再清楚不過,居然還執意勸說司隱使用——你的選擇我們來不及干涉,但是這一次,我絕對不同意。”
“……”
“山南君,你還有理由沒說出口吧?你並不曾真正把司隱當成新選組的一員。”
山南沉着臉色一言不發,良久,背對着兩人低聲道:“時候不早了,請回吧。”
有些事,被點破的一瞬就意味着無法直面了。
總司沒再多說什麼,只不容違拗地推着司隱肩膀,一路將她推出門去。在步入庭院的瞬間,司隱略一遲疑,隨即頭也不回阻止了前者關門的動作。
“其實我這個人固執得很,要麼不招惹,否則一旦選擇就不會隨意更改。”她如是道,“既然我現在是新選組的成員了,那必定會盡己所能,因此山南先生不必存着顧慮,若真有萬不得已的一天,我承諾,這瓶變若水會派上用途的。”
她從不懼怕懷疑和猜忌,卻不允許在認準的道路上,失去原本的自己。
月光清冷如水,一高一矮沉默地並肩站了很久,任憑衣襬隨風飄揚,誰都沒有先行開口。
總司見司隱發呆,低頭揉了一下她的長髮算是提醒:“以後別犯傻。”
“我沒犯過傻。”司隱回答得斬釘截鐵,“山南先生不放心我,我一直知道。”
“……”
“但是你們相信我,我也知道。”
總司定定注視着她嫣然浮現的笑容,如同鼎盛時節綻放的櫻花,是毫無保留的天真和嬌豔。
她說,因爲他們相信。
從萍水相逢他放過她,再到池田屋事件她救過她,人們慣常寧願通過眼睛看到的來判斷是非,殊不知有種默契彷彿與生俱來,帶着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最終演變成溫柔的錯覺。
“喏,既然你都明白,就不要太在意山南君的話,他是合格的總長,但……勝負欲太強了,並且新選組對他來講,真的很重要。”
司隱坦然頷首:“新選組對你們來講同樣重要不是麼?”
“……是的。”
“那麼我答應山南先生的事情,就一定還作數。”
總司微微蹙眉,透着下一秒就要責備出聲的嗔怪神色,誰知被她搶先伸手拍在了肩頭。
“哦!剛想說你笑的時候最好看,結果這一巴掌的力道果然還是不像女孩子!”
“是麼?那就不像好了。”
“什麼嘛,不反駁都沒意思了。”
她迎着他明淨如一泓清泉的眼睛,輕聲道:“說也奇怪,對於要殺的人,我向來手都不會抖一下的,然而偏偏就是受不了別人對我好。”
那是她最大的弱點,卻從未想過要改變。
總司笑了:“不如,以後戰鬥的時候學學普通女孩子,安心躲在我身後吧?”
司隱沒回應,她突然想起,自己於某時某地,也曾聽過類似的話。
而那大約是往事了。
“多謝你。”
總司應該是想調侃她幾句的,就像很多時候那樣輕鬆隨意,但擡起的手卻毫無徵兆頹然垂下,他眼神微暗,驀地俯身咳嗽起來。
目睹他痛苦不堪的情狀,那感覺像生生把時間拉成了漫長的刻度,司隱緊張起來,忙湊過去扶住他略顯不穩的身體。
他的重量盡數壓在她的雙臂,衣袖上的痕跡映入眼簾,鮮紅顏色暈開一朵刺目的花。
直叫她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