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沒有聯想到那一層,但是當我不經意間看見她對着我身後的李蓓輕輕搖了搖頭,身體瞬間打了個激靈。
從手術室門旁的鏡子中可以看到李蓓雙肩顫抖,眼中說不出的害怕和驚恐,特別是當秦深深朝她投去那一眼後,她抖得更加厲害了。
“你沒事吧?”我回過頭,伸出手摸摸李蓓毛茸茸的頭髮。她遭我這一嚇,臉色瞬間慘白,差點往後暈倒過去。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看穿她內心到底在害怕什麼。
很快,她臉上恢復了血色,同時也鎮靜下來,嘴角浮現出一絲彆扭的微笑,“沒事……我沒事……”
爸爸都出了這種事他還笑得出來,怎麼可能沒事!此時此刻我由衷地懷疑,爸爸這次倒下是不是和她有關……
終於,手術室外的紅燈熄了,穿着手術服的主刀醫生一臉疲倦地走出門來,身後跟着推車的醫生和護士,那一層罩着的白布下隆起的人形一動不動,沒有罩呼吸面罩,沒有插管,什麼都沒有。
“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家屬準備後事吧。”走在最前面的主刀醫生邊囑咐身後的醫生護士把牀推走,邊跟我們說。
我的心急劇下沉,彷彿跌入了萬丈深淵,無盡的黑暗在眼前閃過,腳一軟,差點跌倒在地上。身後一雙溫暖的大手伸到我腋下,攙住了我,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宋皓。他面色凝重,一聲不吭,但那雙眼眸佈滿了深深的同情。
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竟然一把將這個僅有的支撐推開,他的手又順着我的胳膊滑了上來,用的力氣太大,讓我深深跌進他的懷抱中。
石秋蕙撲在爸爸的遺體身上,像個瘋子一樣嘶嚎,不一會兒喉嚨都嘶啞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地往外冒。
這個時候,只有秦深深拉着主刀醫生不停追問,“我姨父他是怎麼死的,怎麼會突然就沒了呢?”
主刀醫生皺着眉頭不說話,只是招呼着那些推車的醫生護士快點走,石秋蕙和李蓓攔也攔不住,跪在地上看着牀車被推遠。
我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勁,擦了一把眼淚,推開宋皓,張開雙手攔住了他們正推着飛快跑的牀。那張牀上躺着的是我爸爸,我不明白他們不經過我們的允許,要把他推到哪裡去。
牀車不知道是沒剎穩還是怎麼的,猛地撞向我的大腿,我瞬間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我身體裡蔓延。所有人鬆開手往後躲去,牀車在地上旋轉了兩圈,接連撞上宣傳欄和滅火器,發出乒乒乓乓的巨響,沉悶而巨烈的聲音伴隨着石秋蕙的嘶嚎一同劃破了沉重的夜,但是,牀車終於還是停住了。
我看着爸爸垂在牀外的僵硬的頭,已經浮上一層黑灰相間的死人斑,他的眼睛緊緊地閉着,嘴巴大大地張着,看起來很是呆滯和痛苦。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湊上他的嘴,想把它合上,讓他如活着時一般體面的離開。
主刀醫生突然衝了過來,一把打下我的手,他動作是那樣粗暴,語氣是那樣兇,嚇得我渾身一抖,“法醫等會兒就來了,任何人都不能破壞屍體上的證據!”
法醫?證據?我望着他兩片活動的脣瓣,感覺自己好像聾了,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姨父到底是怎麼死的,醫生你快告訴我們呀。”秦深深焦急地拽住主刀醫生的手。
主刀醫生掃了所有人一眼,目光最終定在我身上,“看樣子是死於河豚毒,中毒情況很嚴重,現在法醫和警察都在趕來的路上,你們呆在這裡等着就好。”
河豚毒?怎麼會是河豚毒?今天晚飯確實有河豚這道菜,還是我親自洗的,我特意把有毒的河豚膽取出來丟了,怎麼會還有毒呢?
我突然想起來,今天下午我取走了河豚膽,是叫李蓓拿出去丟的,難道她沒有丟,而是拿去給爸爸下了毒?我望向李蓓,她低着頭咬着脣一聲不吭。
秦深深突然指着我,高聲尖叫道,“是你!一定是你害死了姨父!今天晚上的河豚是你處理的,菜是你做的,一定是你故意把有毒的河豚膽弄進菜裡害死了姨父!”
石秋蕙一聽這話,立刻像只瘋狗一樣朝我撲了上來,揪住我的頭髮扇我的臉,大喊大叫說我是殺人兇手。
主刀醫生一把拉住了她,“這位女士你冷靜一點,現在事情還沒調查清楚,不一定是謀殺案,也有可能是別的情況……總而言之,先保持冷靜,等法醫和警察過來。”
“我怎麼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老鄭好心好意把這個小婊子從那個破孤兒院接出來,給她好吃的好穿的,沒想到竟然養了一隻毒蛇,把他自己給害死了……我真是沒想到啊,我真是不應該讓她進我家門,早知道當初就應該一巴掌把她扇死,把那個死女人留下的孽種扇死……”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從這個身體裡剝離出去了,任她罵任她打我都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十根指頭都在死死掐着我的胸口,掐出青青紫紫的一片,我想把自己全身的器官都摳出來裝到爸爸身上去,只要他能活過來,只要他能活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警察來了,帶走了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爸爸的遺體。
他們一直在詢問我,可是我一點回答問題的心情也沒有,只是呆呆地坐着,發呆,發呆……
兩天過後,所有的人都被放了出去,除了我。他們告訴我,我已經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擁有一切作案動機和作案手段,如果我再不出聲,就會對我採取強制措施。
可是他們哪裡知道,我現在完全不能回想那天下午發生的任何細節,只要一去想我就痛苦得喘不過氣來。我感覺身體裡好像多出了一個人,他無時無刻不控制着我的思想和行爲,像是一種自我保護手段,我某一層的理智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了。
這一天,我看見了宋皓,他說要帶我回家去見爸爸最後一面。
呼嘯的警車載着我們往那個熟悉的方向駛去,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可是我總感覺一雙溫暖的大手一直在背上撫摸我,而當我回過頭去看時,卻並沒有發現有誰的手在那。
可是,在半路上警車突然停了下來,我被人押着送上了另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我只是稍微一瞥就記下了那串車牌號,然後它載着我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駛去……
高牆、大院、到處都被鐵絲網攔着,當宋皓把我推進這個地方的時候,大鎖“咔嚓”在我面前落下,我回過頭來鬼使神猜地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被幾雙大手推着往一個幽深的房子裡走去。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午後,宋皓見到我微笑後那副驚恐的表情。他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滾圓,看起來是那麼醜陋。也許他也想不到,我會永遠記住這個瞬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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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送進了瘋人院,在這裡開始了我新的生活。
每天七點,我都會被護士準時叫起,排着長長的隊伍到櫃檯前領藥。那些藥無非是氯丙嗪、奧氮平一類治療精神分裂症的藥,我知道自己沒病,所以總是把它們含在舌下假裝服下,或者在吞下後的十分鐘內跑到衛生間摳着喉嚨把藥吐出來。
在這個戒備森嚴的精神病院裡,確實有很多人是瘋子,他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麼,爲什麼會被關到這裡,然而我知道。
我心裡懷着滿腔的仇恨,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人,一顰一笑都盤亙在我腦中,每次午夜夢迴,都能嚇出一身冷汗。我不能把自己視作和瘋子等同的人,儘管我一直在觀察他們,假裝自己是個瘋子。
有的時候,我會趁着大家服了藥乖乖午睡的時候跑到鐵絲網遍佈的高牆內觀察出去的路,我的一舉一動都很小心,很少被人發現。偶爾有那麼幾次被發現後,我張牙舞爪大喊大叫假裝精神病發作,於是他們給我注射了鎮定劑,把我綁在牀上不讓我動彈。
那都是運氣不太好的時候,一般來說,我每一次出去偵查都能有所收穫。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離開這裡,我相信我一定能離開。
可是這一等就是七個月,我在瘋人院裡生下了一個死胎,看着這個已經成形了的孩子全身僵紫一動不動,我彷彿看到了那天死去的爸爸。
然後,在跟着瘋人院的護士們出去埋這個孩子的時候,我趁機把她們推進坑裡,撒開腿跑得飛快。
我在山林裡狂奔,在鄉路上呼喊,這就是自由的空氣,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中,我將再也不用擔心會被強迫服下那些鎮靜藥,被人強制推注鎮靜劑,而且我將有機會回到宋皓和秦深深身邊,將他們當時付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一還給他們。
可是沒跑多遠,我就餓得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