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天色漸暗,落日低垂,我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從辦公室裡出來,學校放學鈴聲恰好敲響。放學的孩子如蜂一般從各個蜂巢中涌出,不出多久,學校裡便擠滿了攢動的人頭。孩子們實在太過年輕,在穿衣服上沒有什麼考量,他們的衣服褲子大多是樸實的鄉親們一手操辦的。鄉親們樸實的審美觀使孩子們一個個穿得花花綠綠的,站在一起活像一面五彩斑斕的旗子。
我目送着“旗子”往校門口飄去,不少“顏料”流失在鄉村小徑之中,但仍有一羣人,擠在學校的宣傳欄那處兒,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我伸長脖子往那兒望去,發現宣傳上似乎新貼了一張大紅紙。
“鄭老師,好巧啊,你也剛放學?”耳邊傳來一個清脆中帶着驚喜的女聲,隨便一聽,我便認出她是曾經和我關係最好的楊老師。
之前有提到過,楊老師並不是驪山村的人,她是這個學期才被調到我們學校來的,在驪山村既沒親人也沒朋友。她性格主動又活潑,跟不少人都合得來,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她最喜歡找的人還是我,最喜歡依靠的也是我。
如果不是發生了拼酒的那件事,我現在沒準還和她是好朋友,可是現在,我的心裡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疏遠她,不想回去、也回不去那段親密無間的時光。
所以現在我只是點點頭,淡淡地說道,“是啊。”
楊老師蹦到我身邊挽住我的手,笑盈盈地說,“既然正好碰上了,那咱們就一起回家吧!”
“不用了。”我果斷拒絕,“你住的地方不是在村西頭嗎?我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一起太費勁了。”
也不知道楊老師是天真還是裝傻,我話裡的暗示程度已經那麼明顯了,可她偏生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滿口說道,“不會費勁啦,如果你覺得費勁,那我就先送你回家,再回自己家,好不好?”
無事獻殷勤,明擺着別有用心。我素來的直性子這一次再次發揮了作用,便直截了當地問,“說吧,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這你都知道!鄭老師,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你了……”楊老師搖着我的手臂又是一陣奉承,“其實呢,自從上次從安記酒樓回來,我就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聊聊了,可是你要麼沒空,要麼就跟本找不到你,實話跟你說吧,這次我能在這裡撞見你不是偶然,是我特意計劃好了的。”
“什麼?原來是你的計劃的?”我額頭上的黑線冒了出來。
“是啊,鄭老師,我知道我上次做的事情讓你產生了誤會,你知道嗎?跟李開發商喝十杯酒並不是我自願的,我是被他逼得沒有辦法……”楊老師說着,眼圈一下子紅了,弄得我心頭一顫,驀地升起一種自責的感覺,好像是我把她逼得哭了的。
“行行行,你有話就好好說,哭什麼,多傻呀!”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的眼淚勸回去,心裡不由得感嘆,這個楊老師也真是太容易哭了。
我答應和她一起回家,她瞬間振奮起來,於是我們並肩往校門外走去。
路過宣傳欄的時候,我朝那張新鋪的大紅紙瞥了一眼,只見擡頭赫然寫着幾個字,“關於開除鄭晚老師的研究決定”。
什麼!我一下子驚住了,呆呆地望着那張紅紙,冷汗簌簌從背心往下冒。我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了紙上的內容,的確是開除我的決定,可是在理由那一條,寫的竟然是我無故缺課多次,給學校和同學們帶來了十分不好的影響,所以學校領導商量過後一致決定將我開除出教師行列。
我心中的憤怒“騰”地一下衝到了天靈蓋,強烈的討要說法的慾望滲透到我每滴血和每個細胞裡。此時,全身上下都彷彿燃燒着烈火,每根毛髮上閃着火星,讓我不由自主地把雙拳捏得格格作響。
楊老師也看到了紅紙上的內容,拉着我的手臂突然就鬆開了。她面色緊張地看了我一眼,口中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的反應沒有出乎我的意料,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是啊,怎麼會這樣?我來到驪山小學那麼多年,無故缺課的情況沒有,經常加班倒是事實。看來,果然是有人想對付我啊!”
楊老師微微皺了皺眉頭,她那張五官端正,膚質姣好的臉此刻複雜地擠在了一起,足以看出她心裡一定在糾結着什麼。
忽然,她撥開人羣走到紅紙下,伸出兩隻手猛地將告示扯了下來。人羣裡一陣譁然,無數雙目光齊齊看向楊老師,那些目光裡有震驚,有憎恨,有嫌惡。不止是他們,就連我都震驚得不得了,舌頭像打結了一樣,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不要命了嗎?你這是幹什麼?”
楊老師把告示拿在手裡捏成了一個球,丟在腳邊狠狠踩了幾腳,這才拍拍手,笑語吟吟地看着我說,魄力十足地說,“鄭老師,上次在安記酒樓是你幫我擋的酒,那麼這一次,就讓我爲你出一次頭吧!”
我皺起眉頭,擔憂地說,“楊老師,你有想過沒?你這種爲我出頭的方法,不僅幫不了我,還會害了你自己。”
“不會的。”楊老師走到我面前,微笑着抓住我的手臂,看我的眼神中帶着溫柔而堅強的笑意,“鄭老師,大不了我們都不在這裡幹了,s市這麼大,難道我們倆還找不到一份工作嗎?”
“不行。”我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我答應過妲媽媽一定會留在村子裡幫她養老的,我不能離開驪山村。”
“可是……”楊老師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心裡似乎藏了許多話,已經到了嘴邊,但就是半天都沒吐出來。最後,她低下頭,落寞地說道,“我還以爲我們倆能夠一直在一起,一直做好姐妹。可惜了,唉……”
這聲嘆息像是夏季烏雲密佈的天空一樣,隨時都會雨點似地落下淚來。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或許能幫我們解決現在的困境。
“走!”我拉着楊老師,對她說,“有一個人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我們去找他去!”
楊老師被我帶離了學校,我們走了一段路,她在身後追問我道,“我們這是去哪裡,去找誰啊?”
我簡單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其實我心中想的那個人就是杉樹男,他最近不是打算資助驪山村小建房子嗎?讓他去跟校長說一說,沒準能讓我和楊老師都留在驪山小學,這樣我們就能兩全其美了。至於杉樹男會不會幫我,我暫時還沒想過,只想着無論如何都要試一下,否則我一定會很後悔的。
杉樹男自從來到驪山村後,一直都是住在村裡最好的那幢房子——胡梅家裡,所以我要去找他,還是繞不開胡梅家。
站在胡梅家的大鐵門外,我看着那幢豪華氣派的歐式別墅,心裡突然“突突突”地跳了起來。我想起今天我才和胡梅因爲繪畫班輔導老師的事情鬧了不快,現在我去找她,她能讓我進她家嗎?
無奈的地方就在這裡,我之前一直覺得和杉樹男就在一個村子裡,又沒有什麼交流的必要,所以纔沒存他的號碼,現在事情來了,想電話聯繫他出來都沒有辦法。
我心情忐忑地按下了門鈴,不一會兒,在胡梅家幫傭的胡梅姑姑就走過來開門了。“是鄭老師和楊老師啊,快請進。”胡梅姑姑弓着身子,熱情地招呼我們。她是村裡有名的老好人,對誰都熱情,從來不會給別人白眼,也不會算計。可能就是因爲她的這種性格才導致她中年的時候不得不寄託在自己親哥的家裡幫傭,來賺取自己在外地讀大學的女兒的生活費和學費。
“嗯嗯,嬸子,你好呀!”我連忙扶起胡梅姑姑,笑容盈盈地說道,“我們就不進去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煩您幫我們把宋先生叫出來,我們有點事找他。”
胡梅的姑姑還沒來得及回答,在她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溫糯中帶着怒氣的女聲,她高聲說道,“你們會去吧,宋先生不在!”
“他不在?”我皺起了眉頭,隱隱有些不良的預感,“那他會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反正他現在不在我家就是了。”胡梅倚在鐵欄杆上,冷眼看着我,說,“鄭老師,我奉勸你一句,如果你是想找宋先生幫你跟校長說情,那還是趁早打消這個想法吧。校長和學校的決定都是經過縣教育局批准了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變化。”
聽她這麼一說,本來還有點猶豫的我這下變得全然無畏了。我帶着五分怒氣,五分冷淡地笑道,“胡老師,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地說出根本不可能有變化的話?難不成,作假證污衊我的事你也有參與進去?”
胡梅的臉色倏地變了,原本白裡透紅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她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冷哼,用只有我們幾個人聽得見的音高說道,“切,就你這麼一個地位卑微的老師還用得着我親自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