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lost all control
and I need you now.
——
所以格瑞希.勞倫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哈利.奧斯本覺得全世界沒有人能比自己更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她父親原本就是爲他父親開車的司機, 她母親是每天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女傭人,他不僅瞭解格瑞希,甚至還了解他們全家人——勞倫特夫妻都是善良溫柔的好人, 只是好性格仍然決定不了金錢造成的階級差異, 或者也只有這樣寬容懦弱的人才能日復一日忍受奧斯本家的剝削壓迫, 他耳濡目染, 從小就對勞倫特一家的態度好不到哪裡去。
這對窮夫妻的女兒——也就是格瑞希.勞倫特, 一直在奧斯本家的庭院長大,雖然她住的地方是隻佔奧斯本別墅一隅的保姆間,但勤勤懇懇的勞倫特夫婦也許是終於被上帝聽見了他們的願望, 他們的女兒從小就有那樣一副天使臉龐,直美到讓人心碎的地步。每當她用藍色眼睛認真地凝望別人時, 是那樣的乾淨純粹, 毫無雜質, 不誇張地講,那純潔漂亮的藍色, 總讓人恍惚中感受到來自天堂的聖光。
但她那時在年少的哈利.奧斯本眼裡,仍然只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兒,奧斯本家極致奢華的幻影讓她在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她讓哈利覺得丟臉,雖然他們一起度過了幼年時光, 但她們全家在哈利眼中都不過是賴在他家不走的流浪漢, 如果他父親不肯爲他們一家提供工作, 他們的生活將悲慘無比。
也許格瑞希不曾這麼想, 她在奧斯本家的庭院花廊裡擅自種下那些嬌嫩無比的紅玫瑰和鬱金香, 她和母親一起給那些花兒澆水,哈利裝作不經意的路過時, 總能聽見她母親教她那些花兒的名字,還有隱隱綽綽的、母女間的笑語。
那些都讓年少的哈利憤怒——當然了!她們難道把這兒當成她們家了麼?
所以哈利從來沒給過她們好臉色,但那個愚蠢的鄉下女兒,每次見到他還是會對他微笑,她的笑容就好像他纔是那個生活悲慘需要別人救助感化的可憐人,這太好笑了,如果不是奧斯本家的好教養以及他親生父親帶給他的恐懼和壓力,他會立刻讓這家人捲鋪蓋走人,永遠地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但他父親似乎很喜歡勞倫特一家,也很喜歡格瑞希。
這就是該死的問題所在,那個沒有人情味的魔鬼,對待自己親生兒子都形同陌路的老傢伙,怎麼會偶爾對那樣窮酸的一家人有過分的依賴和信任呢?他那時甚至願意出錢讓格瑞希和他上同一所貴族學校。
他那時就隱隱猜測自己的父親可能已經老到不像話了。
但勞倫特家的小女兒,竟然在那種與自己身份格格不入的地方,表現得就像個天生的公主——她在芭蕾課上身姿出衆,優雅擡高的手臂就像天鵝潔白的脖頸,雖然從沒有去過法國,但她的法語仍然說得十分流利,還有她來自平民的低級味蕾,竟然能品嚐出錫蘭紅茶等級差別的味道。
倒不是說哈利有多麼心胸狹隘,或者對平民帶着一種天生的歧視,從他後來和彼得交好就能看出這一點,但他當時就是那麼討厭格瑞希,甚至大多時候說不出原因。
可那個女孩卻沒有在意,或者僅僅是裝作沒有在意,她一直以來都是那樣會包裝自己的人,也許她就是天生的演員,該在好萊塢有一席立足之地。她順利地融入到貴族學校的奢侈圈,在她的朋友嚮往地談論夏威夷島風情萬種的沙灘,或者阿拉伯半島海灣日落時海面溫柔的碧浪,她總是能露出安靜的笑容。
就好像她去過似的。
哈利對此嗤之以鼻,因此他身邊總也沒朋友,如果後來他沒認識彼得。
他其實很喜歡後來的這個童年玩伴,因爲他也從來沒見過那些沙灘和海浪,他的父親因爲工作對他的疏忽,導致他甚至很少離開奧斯本家的豪宅,同樣世界很小的彼得爲他的生活帶來很多樂趣。
不過他最後悔的事莫過於邀請彼得來他的家裡,讓他見到格瑞希。
對,當然了,誰都喜歡格瑞希,她就是個天生的甜蜜餞兒,該被衆人放在手心裡疼愛的拇指姑娘。彼得也喜歡她,尊重她,在她練習芭蕾時默默注視她。
這讓哈利頭大。
後來他刻意疏遠格瑞希,故意在彼得問起她時選擇性失聰,但那個女孩,對於他一直以來彆扭的態度,從來沒有對他形同陌路,也不曲意逢迎,只是會爲他留下幾個她剛烤好要帶去學校的杯子蛋糕,或者一些用她親手種的鮮花做成的鮮花標本,她對待他與對待別人,根本沒有兩樣。
這真的太可怕了。
哈利心想。
這樣的無差別對待才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她真正對他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樣呢?
哈利沒有問過,他竭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默默把這件事又藏了好幾年。
他們一同畢業升校,哈利拒絕再上貴族中學,選擇了和彼得同一所學校,格瑞希自然是跟着他們的。也許是因爲女孩比男孩發育的早一些,她那時已經開始有一位淑女的樣子,身形窈窕有致,皮膚又過分白皙,一頭金髮也不像同齡的普通女孩亂糟糟的,總是打理得十分整齊別緻。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孩們都喜歡在放學的時候三五成羣地跑過她身邊,轉過頭對她吹口哨,甚至有人故意撞她的肩膀。
即便住一起,哈利也不屑和她一起走,倒是彼得,他雖然身形又瘦又小,總習慣一個人悶在那兒不聲不響地待在圖書館,唯唯諾諾,骨子裡卻有一種旁人不具備的勇敢和善良,他時常保護着格瑞希,後來就成了那些男生針對的對象。
最後哈利還要爲他出頭。
奧斯本家的人大概都對人情很淡薄,哈利也一直沒有更多朋友,後來不知道爲什麼格瑞希放棄了在貴族學校時那種與任何人都能交往的良好習慣,反而和他們越走越近,他一直知道即便這樣,格瑞希仍然能一轉頭就和別人打成一片,就好像她骨子裡就是萬能血型,帶着能順利融入到任何圈子而不被排斥的基因。
但是她沒有。
所以那時學校流言蜚語很多,大多數人都認爲格瑞希和他在一起了,但別開玩笑了——
他看不起格瑞希。
後來真正令他改觀的,是格瑞希父母的離異。
沒有人相信他們會真的離婚,勞倫特夫婦一直都很和諧,連一句吵嘴的話都沒有,不同於那些酗酒家暴的男人,勞倫特先生的脾氣溫和,勞倫特太太也總是善良細心,哈利甚至也是默認他們倆會一起耗完這輩子,格瑞希肯定不會像他一樣成爲單親家庭,甚至他更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總之格瑞希的家庭肯定是美滿的,就像她以後的家庭,一個和她很恩愛的丈夫,一兩個孩子,沒準她的老公會是給哈利開車的司機,她以後就是奧斯本家庭院的園丁,她肯定會喜歡那些該死的玫瑰花的。
但他們決定離婚了,沒有任何預兆,甚至還沒有人想好由誰帶着格瑞希一起生活——這個天生的公主,一直被人捧在手心的拇指姑娘,終於跌下神壇,該瞭解世界有多麼殘酷了。
她的父母不約而同地辭去了奧斯本家的工作,在他們離開那一天,格瑞希是有絕對權利選擇一個人硬跟上去的,但是她沒有。
她甚至都沒有回奧斯本的豪宅,自己一個人留在學校的舞蹈教室裡練習芭蕾,她的金髮被窗外緩緩墜落的夕陽鍍上一層光,從總是高昂的下頜處滑下的汗珠,讓人產生也許她在流淚的錯覺。她練習的那些動作組合起來像是《葛蓓莉亞》的經典橋段,她姿態輕盈優雅地跳躍旋轉,但觀衆早該知道她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空有一雙琺琅眼睛的漂亮姑娘。
哈利那時就站在門外看她,他記得那是他心裡第一次對格瑞希產生感情,因爲她將面對的孤獨,沒有人比哈利知道。
他打開面前那扇門,站在她旋轉的必經路線前,他很樂意觀看被惡龍怒火屠城的公主會做出什麼樣的表現,但他又忍不住心想,一直僞裝得高貴優雅令人豔羨,結果背後卻有難嚥的苦衷,這是比一開始就被人可憐還可憐得多。
但他又不能允許除了他以外的人這麼想。
他走進四面圍牆貼滿了玻璃的芭蕾舞教室,每一面鏡子上都映出了他們兩人的身影,格瑞希不聲不響地站在他面前,就像打定主意一輩子也不要再開口說一句話,但哈利卻能在那一刻聽懂她的心思。
可能因爲他那時就知道,她以後會和他沒什麼不同。
從此他知道她的一切。
…
“所以你們有什麼資格自稱她的家人…”哈利幾乎咬牙切齒般一字一句對着面前那個老派的黑髮紳士說出口“你們不可能成爲她的家人。”
因爲太過激動和用力,他頸上蜿蜒的青色血管幾乎清晰可見,他發了瘋般把面前那張桌子上所有的文件書籍揮落一地,本來打理整齊的金色短髮全部被這粗魯的舉動打散在一邊,那套價值不菲的西裝上也因此佈滿了褶皺。
整個空間裡就只剩下他低低的喘息聲。
“她需要我”半晌,他才這樣堅決地開口:“一直都是。”
“她不需要任何人…”黑髮紳士藉着月影對他露出一個極淺的、充滿包容的微笑,他的語氣仍然是那樣平淡“就連我們,也不是因爲她需要而存在的。”
“…是我們需要她。”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