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地平線盡頭的太陽帶走了那抹鋪蓋天地間的年邁酡紅,漆黑的天幕像個巨大的蓋子扣住整個江鬆。
如果從天空中俯瞰,就會看見數不清的千家百戶飄着幽幽燈火,沒有明亮到足夠照起這座城市。這個時代江鬆的公共照明系統並不發達,唯有幾條幹道燈火通明,一般人上街最好拎着照明工具,以免走過某段路之後,月亮藏進雲層,面前忽然變得一片漆黑。
但即便這樣,也阻擋不了人們的玩樂之心,茶樓和賭場此時都是人頭最盛的時候。乃至爲窮人而生的老虎竈,肩膀上披着毛巾的人潮也絡繹不絕。花上幾個銅板舒服衝個熱水澡,點盤一分錢的花生和劣質蒸餾酒吹上個把小時,是他們一天裡最放鬆的時刻。
石庫門房子中的吳家此時也該進入休息時間,但吳鉤一進門,就聽見大姐吳靜婷的爭吵聲。
“高太太,你別太過分了吧,上禮拜送的青菜,今天想要回去?你家綠葉子菜能放這麼久?”
吳靜婷叉着腰,面前矮她一頭的女人是隔壁高家來的,一臉委屈。
“實在不行,要不你們折點錢?”她搓着指頭提議道。
“嚯,把我們家當菜市場了是不是?還有你們這麼做生意的?做人能不能要點臉?”
“嗨呀,之前不是你們家吳鉤要結交貴人麼,我想緊巴一點就當送你們賀禮了。但是今天聽那周管家在路上說定的親被退了,我丈夫非得讓我要回來,不然跟我抱怨沒完。也就一點青菜的事,你們折點錢算了嘛。”
“你......”
吳靜婷還沒來及發火,忽然看見進門的吳鉤,趕緊連推帶搡地將那女人趕了出去。
末了還聽門外傳來高太太洪亮的聲音,“體諒體諒吧,這年頭誰日子都不好過,你不退,明天我還會再來的。不止是我,大夥送出去的東西都會要你們退回來的!”
屋裡剩下一對姐弟,相顧無言。
“因爲我吧。”吳鉤開口。
“不是你的錯,別多想。”吳靜婷溫言道,“姐在呢,不用理他們。”
“明天我去把錢還了。”
“家裡已經夠緊張了,何況他們送的都是些什麼,幾個銅板而已,趨炎附勢,不慣這種人。”
“不用家裡的,我能賺來。”
“你——”吳靜婷剛想反駁,但下一秒神色又溫和了下來,“算啦,幾個銅板的事情,我從工資裡摳點去還了吧,你可別做傻事。”
“不是做傻事,我認真的,如果不出意外,明天這個時候我已經拿着最少八十塊錢回家,買上一隻燒雞,或者豬蹄醬牛肉什麼的,給你們補補。”吳鉤認真地說道,隨即看向發青的大姐,“事實上,比起自己,我現在更擔心你,染坊裡的第一天工作不是很順利?”
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的半邊臉頰微微有些紅腫,邊緣發青,大概是用冷水沖洗過。
“你......你在說什麼呢?”吳靜婷本以爲自己掩蓋得很好,語氣中不禁多了兩分驚慌,“當然順利,相當順利,那裡得人都很好,派活發錢也公道......嗯,我很好,真的很好,完全用不着你來替我操心。”
“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我就當你很好了。不過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去找爹,要是不好意思,也可以找我,我會幫你想辦法。我是你弟弟,我們是一家人。”
他看着半響沒有說話的大姐,思考了片刻又補充一句,“還有,
別以爲爹孃都是傻子,我能看出來的,他們只會比我看得更仔細,有問題早晚得解決,別想着隱忍會改變什麼。”
......
飯後,吳鉤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嘆了口氣,大姐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麼,他以弟弟的身份不好一再逼問,並且他也很忙,今晚要做的事還有許多。
牀底下塞着那副破損的炁金屬臂鎧,現在還不到它登場的時候。
他側耳聽過隔壁幾個房間的動靜,不到晚九點的時間家中已經徹底安靜。上一次動靜發生在二十分鐘前,弟弟吳勇怪叫了一聲,隨後是被大姐吳靜婷追逐的嘈雜腳步,但很快就平息下來。家人們多半已經準備入睡,以爲第二天的忙碌做足準備。
於是吳鉤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身子微沉,左臂擺在腰間,右手握拳橫於正中,隨後一股勁道順着胸膛而起,拳勢猛出,在半途卻又翻拳化掌,斜向劈出呼嘯風聲。
母拳頭趟,起勢鷹捉!
外表看上去氣勢洶洶,但吳鉤卻不由地搖了搖頭。差太遠了,拳軟意挫,完全沒有虛實明暗的勁道變化,更別提形神之氣。
吃力的感覺上涌,他甚至覺得手臂連帶胸口隱隱作痛,內家拳法發勁多半起於腰胸之間,這副瘦弱且未經錘鍊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任何剛猛架勢,縱使他腦海中拳理清晰,和同齡人打架除了經驗外也沒多少優勢。
還不到練武的時候,這副身體過於羸弱,在補充營養使體質增強到一定程度之前,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養氣。
吳鉤所想之養氣,並不是傳統武術中所說的練氣。像是“納氣於天以養精,行氣於身以通經絡,運氣於腠理以護身,使氣於骨以克敵”一類的說法,都需要強韌的筋骨皮膜支撐,與練體同理,拔苗不得。
所謂的養氣,是後世東方學者將陰陽五行之說和中醫穴脈人體之學相結合,最終形成的一門學問,擁有輔助煉炁、強身健體的功效。
後世富裕家庭的孩童在年過五歲之後,便會被家長請來老師指點養氣之法,這樣即便他們不經過武理和藥理的調整, 在青春期結束時炁電水平往往都能達到兩位數。只是10之後,就各自看命了。
他喝下一杯老虎竈打來的滾水,趁着暖意涌向全身,簡單活動了一下關節和筋骨,又重新坐回牀頭。
忙活了一天,雖然在賺錢上他已實現了大半,但自己的炁電水平仍舊是可憐的0.82,距離10有如隔着天埑,要改變就只能從養氣開始,一天也不能浪費。
吳鉤深吸一口氣,在草墊上盤腿而坐,他閉上雙眼,意識追尋着那股跟隨滾水一同流竄進身體的熱氣,雙手不斷隨着熱流按壓周身穴脈,進而感受自己全身的周天脈絡變換。
他上一世於武術、氣息等方面所學極雜,對於養氣之法也算行家,這是個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的功夫,因此他以這副十五歲少年沒費多大功夫就進入了被稱爲隨想的最初級養氣境界。
一個初學者在旁人指點下往往需要月把以上的時間,才能逐漸掌握這種感覺,並在隨想境中停留五年以上,而吳鉤所攜的認知和經驗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場。
瞬息間,吳鉤只覺得宛若身處一股溫熱的洋流中一般,身隨波動,小腹隨着吸氣與吐氣的反覆,呈現出與尋常相反的收縮和舒脹,隱約間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動......
在這樣半夢半醒的狀態,吳鉤的臉色從血氣旺盛的紅到缺失的白來回反覆,血脈在他的體內一遍遍沖洗着身體,這是個非常緩慢的過程,但初次進入隨想後,往往能夠有所收穫。
這將是他正式邁入炁領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