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過後,唐天明回了一次湖東。
縣委書記宗仁打電話給他,讓他儘快回來一趟,有些事情想當面談談。唐天明說宗書記來北京吧,也方便。宗仁說這個時候,一點也不方便,還是你回來吧。
唐天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聽得出來宗仁說的不方便,就坐火車,連夜趕回來了。
湖東的一月,天氣潮溼而寒冷。跟北京不同,那邊是乾冷。有時,唐天明回駐京辦開房門時,都手一麻,那是因爲天氣太乾燥了,空氣中靜電離子活躍的緣故。一下火車,他就覺得刺骨的冷。這種溼冷,讓他直哆嗦。每次回來,他都得有個適應過程。就像那些在高原上生活的人,下到平原上,會產生平原反應。而平原上的人,到高原上,同樣會出現高原反應。氣候是客觀存在,它是不會迎合某一個人的。你只有迎合他,就像這官場。組織上是絕對的,個人只能服從組織。當然,也有些人遊離於組織之外。但是,他再遊離,身上也還是披着更爲“合理”的組織的外衣。
火車是上午十點到的,打的回家,唐天明先洗了個澡。然後就上牀睡了。
妻子王紅中午回來,發現牀上有人躺着,竟不敢近前,嚇得要打110。唐天明坐起來,說:“不就才兩個月,氣味就忘了?”
王紅嗔罵道:“你啊,也不先說聲。搞得像盜賊一樣。”
“哈哈,回自己家,還成了盜賊?不說了,快做飯,肚子餓了。”唐天明繼續睡,王紅做飯去了。
下午,唐天明就到縣委,在樓下,碰到縣委辦主任衛國。
唐天明遞了支菸,衛國看了看,說:“正宗的中南海吧?唐主任在北京,越來越大都市化了。”
“衛主任也笑話我?我一個湖東土包子,哪能大都市化?宗書記在吧?”
“在。”衛國說着將唐天明拉到邊上,悄聲說:“老唐哪,這事你得慎重。不要把手放到門縫裡壓。到時抽不回來,就麻煩了。”
“這……”
“最近……”衛國乾脆拉着唐天明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了門,才說:“最近省紀委正在調查宗仁同志。據說是因爲大路集團開發的那些房產的事。”
“房產?這能有什麼事?”
“關鍵是土地。當時給大路集團是六萬一畝。哲成縣長堅決不同意,宗仁同志做主定了。內部傳聞大路的高大路塞了五百萬。”
“五百萬?”
“那片地是八百畝。每畝少一萬,就是八百萬。五百萬算什麼?這些企業家,精明着呢。可是,他們一精明,幹部就出事。”衛國遞了支中華煙給唐天明,說:“我們老同學,給你通個氣。可得……”
“這我知道了。我上去再說。”唐天明邊上樓梯邊想,這宗仁書記如果真是爲這事找他,他又能幫些什麼呢?不至於在北京活動吧?一個縣委書記與北京隔得太遠,犯不着。可是這事,如果真是紀委在查,也許……上個月,他聽江南省駐京辦主任肖問天透了下,說湖東的書記可能要出事了。大路集團的案子其實是國慶節前就出來了,而且不是因爲湖東的事,是其它地方的一樁案子連帶出來的。不想,這火就真的燒到了湖東,燒到了宗仁書記的頭上。五百萬?他有些不明白了。要五百萬幹什麼?他想起葉老將軍寫的那副對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真正能做到像峭壁那樣堂堂正正地聳立着的,能有幾個人呢?
宗仁書記正在辦公室。宗仁六十年代初生人,長得方方正正,絕對是個古代戲劇裡忠臣的面相。上世紀六十年代,正是中國人口生育的一次高峰。接着後來,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正好趕上恢復高考。他們成了人口生育高峰中的一朵朵浪花,又成了高考制度恢復的一代天之驕子。這些人當年幾乎都很順利地進入了國家機關,後來一步步發展。放眼一看,無論是省、地市、還是縣一級,六十年代出生的幹部,比比皆是。年齡差不多,資歷差不多,競爭就更爲激烈。有人說官場正在經歷六十年代的血拼歷程。而血拼中往往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手段,各式各色的花招。明槍暗箭,防不勝防。許多幹部前一刻還在臺上作着報告,而後一刻,卻永遠告別了政治生涯。這是羣體的悲哀呢?還僅僅是那些個體的悲哀?
唐天明遞了支菸,宗仁示意他坐下,問:“纔到?”
“纔到。就過來了。”
“最近那邊工作還順利吧?我一直想過去。可是縣裡事多。聽說元旦前那邊一批工人鬧了點事?”
唐天明想宗仁的消息也算靈通,就道:“是王天達的人。解決了。”
“現在駐京辦的任務,維穩和信訪可能更重要了。也越來越多,社會不穩定因素多了,你的擔子也重了啊!當然,再重,項目的事,經濟的事,還是一位。”
“這個當然。不過我可聽說,駐京辦可能很快要撤了。”
“撤?不可能吧?駐京辦已經融入了京城的社會經濟之中,談撤,豈是容易?”
“中央要撤,那肯定得撤。不過,還沒見文件。我們的工作還在正常進行。年前,我還得過去,要跟老鄉們溝通溝通。另外就是那些民工們回來過年的交通問題。”
“是得照顧到。駐京辦嘛,就得成爲在京湖東人的主心骨,讓他們感到溫暖,感到縣委縣政府的關愛。天明哪,這次叫你回來,是兩件事。一呢,是你自己的事。我給班子裡一些同志通了氣。應該很快了,不行先掛開發區工委副書記,工作仍以駐京辦爲主。怎麼樣?當然,這還是想法。也許有些同志還會有不同的意見。”
“行!我服從組織安排。”唐天明明白宗仁說的有些同志會有不同意見,大概是指縣長李哲成。李哲成跟宗仁的關係,是水火不相容的關係。其實,兩個人早年還是大學同學。當初組織上把他們安排到一個班子裡,也許也有基於同學關係的考慮。誰能想得到,同學卻成了政敵。因爲兩人的關係,湖東干部也很爲難。有宗派,有王派。唐天明是例外,他不屬於任何一派,他只是唐天明,只是湖東駐京辦的主任。無論是宗仁,還是李哲成,只要是吩咐了,他都照樣去辦。而且辦得同樣的好。把自己混淆在所有派別的中間,是最明智的。而把自己突顯在某一個派別的前鋒,那等於將自己擺成了出頭鳥。沒有派別,而所有的派別都想爭取,那是上上策。
唐天明就想做個有上上策的人,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原則。
宗仁書記站起來,踱到窗前,推開窗前,一股風猛地撲進來。他趕緊關了,回頭道:“湖東有些情況,天明同志還不太清楚吧?那些人……唉!怎麼搞的?我一直想不通,何必要這麼做呢?不都是革命工作嘛?你知道,有些人甚至跑到省紀委了,要告我。還有個別同志,唆使他人寫舉報信。言之鑿鑿,似乎我是湖東最大的**分子。這不是笑話嗎?你在北京,也聽說了吧?”
“這……”唐天明含糊了下,這纔到了宗仁找他來的正題。
衛國主任進來,遞給唐天明一份從網上下載的文件,說:“唐主任,這是剛剛看到的。江江高速鐵路正在規劃,涉及到南州。但也可以不走南州。你看看,再聽聽宗仁書記的意見。也許正是個機會呢。”
唐天明接了文件,其實是網上的一則消息,說國家發改委正擬論證規劃江江高速鐵路,目前具體路線尚未確定。便道:“這個,我估計市裡要爭取。因爲江江高速鐵路,如果通過南州,就必須通過湖東。湖東是南州鐵路的入境口。市裡要想它在南州的路線更長,那就得去跑發改委。這個項目,其實早在兩年前就有專家提出來過。不過沒有規劃。現在看來要正式上馬了,宗仁書記,您看?”
宗仁掃了眼文件,說:“當然得爭取。現在是交通速度決定經濟速度,高鐵更要爭取。天明同志剛纔說得對,要和市裡一道。不然,單靠湖東一個縣,是爭取不到的。天明同志回京後,要和容浩主任商量下。必要的時候,我覺得還可以聯合其它在這條線上的縣一道。先把規劃拿下來,只要進了籠子,將來就好辦。”
衛國出去後,唐天明問:“縣裡上次說對小冷的問題有所考慮,是不是要調整下?這個同志在駐京辦,喜歡結交些社會上的朋友,我有些擔心。如果縣裡能有合適的位子,還是調整回來好。”
宗仁頓了下,“如果真不行,讓他回原單位吧,職務不變。”
“這可能有些問題。他不一定同意。他在駐京辦也呆了三四年了,對這一塊很熟,有些事情,他也是清楚的。我就怕他要真的回了湖東,管不住自己的嘴,這樣就會給組織上帶來麻煩。大問題當然沒有,可傳出去不太好聽。而且,也影響我們跟中直機關的關係。以後誰還敢跟湖東打交道?”
“那你說?”
“我倒有個辦法。現在湖東有八萬人在北京,其中黨員不少。按照中組部要求,要做好對流動黨員的管理工作。有些地方在京成立了流動黨員工作站。我們也可以成立一個,讓小冷去當站長,給他個正科。流動黨員工作站與駐京工作辦公室業務聯繫,但互不隸屬。如果國管局那邊真要撤了駐京辦,這流動工作站也是個替代。”
“我同意。過兩天的常委會上再研究。”
“宗仁書記,我倒不是要對小冷怎麼樣。完全是爲了工作。”
“這我知道。天明同志啊,我還不清楚?這個小冷,平時對權力看得太高,也不夠光明,調整下,對他也是個鍛鍊,對你這駐京辦的工作,也是個支持。駐京辦任務重哪!我對你們是寄予厚望的。”宗仁說着,走過來拍了下唐天明的肩膀,唐天明愣了下,宗仁說:“國家紀委那邊有路子吧?”
唐天明早就想到宗仁要問這話了,就道:“六室那邊,有個副司調,是葉老將軍的部下的部下。在一塊聚過一次。要不,我同他聯繫聯繫?”
“回北京再聯繫吧。我稍晚點要過去一趟。”宗仁遞了支菸,兩個人點了火。宗仁眯着眼,突然問:“那個叫什麼……什麼小丫的,還在上學?”
唐天明想,這縣委書記也關注起這事了,真是……嘴上答道:“還在上學,也快畢業了。”
“老唐好福氣啊!哈哈!”
“宗書記可別?不過我倒是有福氣,我倒想認那孩子做女兒呢。計劃生育不允許我們生,這半路上來了一個,不正好。” 最後的駐京辦9 他們一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