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碧雲的傷, 在三天後才下得了牀。沒有任何外傷,五臟六腑卻分別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壓迫。
腳一沾地,他就拖着傷勢未愈的身體要出門, 白何點了倔強之人的穴, 以求這個人安心養傷, 繼而命人把守在房門口。
躺在牀上無法動彈的劍客脣色慘白, 目光呆滯的望着牀頂。思緒漸漸遊離, 往昔的種種不受控制的涌入腦海。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自己眼中,那只是一個吊兒郎當的窮小子, 衣着粗鄙,卻會用玩世不恭的語氣說‘我答應跟你走, 不要你先改了少主這個稱呼, 我不喜歡’, 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要求自己跟他說話自稱‘我’就可以。
途中遭遇狐仙之事,這個人明明是活在山裡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窮小子, 卻沒有任何驚訝,彷彿對一切存在的東西都覺得理所當然。
總是會用認真的表情告訴自己,‘做人幹嘛冷冰冰的,你都不願意去了解別人,怎麼能奢望別人理解你呢?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儘管問好了。’
會說那種無聊的稱讚, ‘你放下距離感說話的樣子好多了。’
會大膽的斥責自己, ‘你自己不說, 又不讓別人說, 怎麼互相理解?’
這個人一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寂寞。
在回白虎幫途中經過花街柳巷的那夜,他說‘那我要美麗端莊高貴善良賢良淑德還會繡花的姐姐’, 顯然指的是杜秋娘,居然還用那麼認真的表情。
那時只知道自己很生氣,很不甘,直到那晚遍尋白虎幫不見這個人的時候才明白那種擔心。
他說過,他的體質有點和尋常人不一樣。
明明發誓不會讓他受傷,到頭來傷他的人竟是自己。
可是,那天和他吵架後,一出馬大夫的宅子就受到了那個會操縱甲蟲的獨眼老頭的攻擊,整整耗了兩天,最後卻在追逐中去了灌木叢,看到的竟是不通知自己就離開的葉小西和小北嬉笑打鬧的畫面。
你問我,去了哪裡?可是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覺得我是障礙巴不得撇下我嗎?如果真的怕我不高興,就不要再管那個人。
我只想要你待在我身邊。
而這時的白虎幫大堂中,又有無聊的人來找麻煩,都是一羣口口聲聲要滅魔教卻又動口不動手,只會拿一些無中生有‘叛徒’出氣。
最近又謠傳魔教復出的第一仗是白虎幫和青龍會,白何一個頭兩個大,這回還搬來了八大世家。
“林碧雲被天音打傷,是大家親眼目睹的,他是受害者,怎麼可能是叛徒?八大世家貴爲江南正義之表,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聽信讒言吧。”白何道。
代表八大世家前來的都是小輩,林碧厚有機會出風頭,哪會放過,“白少爺,我好像聽說,那個窮小子帶着天音逃跑的時候,是你給他們駕的馬車。”
此言一出,白何自己也陷入了困境。
和林家交往甚多的諸葛聰從小就知道這個林碧厚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他也向來看不慣林碧厚的假仁假義,開口道,“想必那天林二少爺大喜之日,大家都看到了天音的樣子,誰會想到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瓜會是魔教教主,很明顯葉小西和林碧雲都被天音騙了。”
“可是這次武林各派收到消息圍攻天音的時候,我想他們三個人應該都已經知道真相了吧。”林碧厚反駁道。
“當然。天音裝傻充愣騙不過去了,就威脅他們幫他突破重圍。如果你的性命被捏在別人手裡,敢問你林二少爺是誓死不從呢還是言聽計從?”
“爲魔教跑腿,簡直有辱我們林家,我寧願以死明志!”林碧厚表現的一臉決然。
“是啊,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林二少爺這麼偉大,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誰都想要愛惜自己的生命吧,如果爲了這一個人之常情而追究他們背叛之罪,會不會顯得武林正道胸襟狹隘呢?”
“……”林碧厚沒話說了,本來他獲知前幾天的圍攻情況後,就散播林碧雲是叛徒的謠言,想要除掉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現在被諸葛聰壞了好事。
“魔教重現江湖,大家卻在這裡搞內訌,是不是太不應該了?”諸葛聰一語落地,這些來找茬的人都有點無地自容。
林碧厚自討沒趣的離開,衆人漸漸散去。
等人走了個乾淨,白何對着留下的諸葛聰點頭,表示感謝。
這時,一塊巨大的圓石突然從牆外掉了進來,在大廳裡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滾了個十來圈左右,最後滾到兩人面前。
嘎吱一聲,圓石一點點裂開,砰一聲,居然是人的身體捲起來的一個肉球。
正當他倆覺得詭異之際,那人晃了晃衣服上的灰塵,年約七十,一頭鳥窩狀白髮,卻精神矍鑠,面色紅潤如七歲小兒。
他四周張望一圈,開口就問,“林碧雲呢?”
“老人家,你找林碧雲有事嗎?”白何問。
“他帶走了我的傻徒弟,我來找他要人。”
“你徒弟?”白何一下子就反應過來,“莫非,你是葉小西的師父?”
“你認識我那傻徒弟?他那麼蠢,也能交到朋友?你大概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我那傻徒弟呆在深山老林裡,不知道這年頭壞人多,怎麼就跟着走了。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也太好騙了。我說那傻小子的朋友一定也是傻瓜,我說我是他師父,你就信。哎,這年頭的年輕人,真是太好騙了。”
“……”
“莫非你是林碧雲?你到底把我那傻徒弟帶到哪裡去了?他就留下一張紙,讓我自己煮蘑菇湯吃,就跟你走了,我傷心了整整五天,我一手□□出來的傻徒弟,居然被人拐跑了。你說,你到底把他賣到哪裡去了?不會是已經變成人肉叉燒包了吧!啊,我掐死你!!!!”
“不是的,葉小西他被魔教抓走了。”
“魔教?四十年前不是已經消失了嗎?”
“前輩來江南的途中沒有聽說嗎?”
在聽了事情敘述後,老人沉下了臉,凝重肅穆。
“該死!已經過了四十年了嗎?怎麼沒人告訴我?我那麼老了嗎?我經常罵這個徒弟蠢,他還真蠢得跟豬一樣,不不不,這樣說太侮辱豬了。真會給我添麻煩!”
自見過天音的麻木不仁後,葉小西學乖了。
天音讓他換掉破衣破褲,他就等人走掉後,再穿回自己露着兩隻腳趾的鞋子。
這樣順從了兩天後,他就被允許出房間。經過他從那些侍女口中旁敲側擊得來的消息,他大概知道了關押人質的地方。
但是當他避過崗哨,掩人耳目得抵達石室,他卻發現沒有鑰匙根本開不了那扇千斤重的鐵門。
他猜,鑰匙可能在天音和那三個祭使手上。最方便拿到的人選,莫過於每天能見到面的天音,但這個也是最危險的。
同時,他也一直在奇怪,自己的傷口居然能癒合得這麼快,實在和師父的形容大相徑庭,他都要懷疑那個吊兒郎當的師父是不是嚇自己的。
當他從石室無果而返來到迴廊水榭的時候,迎面撞上了蕭還玉。他鎮定的清了清嗓子,注意到這個人的左手缺了兩根手指。
“這個啊……”蕭還玉瞭然的擡起左手,自嘲的笑了笑,“誰叫我當初對‘小北’有邪念呢?沒挖掉眼睛已經算幸運了。”
“爲什麼要跟隨那麼殘暴的人?”葉小西問他。
“我也是聽我義父說的,天音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殘暴,全拜前任教主和教母所賜。他的殺人如麻和殘忍暴戾,都是他的親身經歷。”蕭還玉提了一句,便不再打算說下去。
“那你是因爲這個留下?”
“天音不需要同情。我留在這裡,是因爲這是義父的遺願,他希望我可以替他,見證那個孩子最後的結局。”
“我娘說過,每個人都有過去,不同的是,有的人往前看,有的人往後看。”
蕭還玉一愣之後,笑道,“看來你娘對你的教育很成功啊。”
猶豫的掃了一眼前者,葉小西還是忍不住問了,“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愚蠢,但是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石室的鑰匙只有教主和姥姥有。”
下午,葉小西打探到了天音的房間和作息時間。
月黑風高之時,他躡手躡腳的溜了進去。
藉着微弱的月光,他環視這間擺設簡單的屋子,打開櫃子拉開抽屜翻箱倒櫃。
“找這個嗎?”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在身後,房裡的蠟燭忽的全部亮了起來。
葉小西回頭,看了一眼那雪白如霜的手指之間的鑰匙,腦海裡裡轉過無數個念頭。
“你很想看一看背叛我的人是什麼下場嗎?我要是讓你見白振偉,你會救他離開嗎?”赤足的美人一步步走近,細長的丹鳳眼裡充滿了令人寒戰的笑意,“我問你呢,如果有機會,你會離開嗎?”
“會。”葉小西直直的望進那雙柔情似水卻又佈滿危險的雙眸中。
“你當初不惜一切代價把我從苗陽他們手中帶回,甚至和那羣武林飯桶刀劍相向,也不把我交出去,你現在捨得丟下我?”
“在小北的世界裡,他能依靠的只有我,我絕不會棄他不顧;而你,天音,你有你的祭使和教衆,即使沒有我,你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我離開這裡,不會有一絲猶豫。”
“你能把小北和天音分得那麼清楚,我卻辦不到呢。”
微笑着欺上身來的美人,把葉小西逼退到了牆角。可以互相感受到鼻息的距離,葉小西只是平靜的看着這張完全美豔不可方物的臉。
“我都這麼投懷送抱了,你也不給我反應?”
“從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一直認爲你很美,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但是現在看到你這張臉,我只會想到你的殘忍和麻木。”
“你這樣說,小北會傷心的。”
“你別再學小北的口氣!”葉小西有點生氣這個人的恬不知恥。
卻忽聞天音將爲陰翳的口吻,“你沒穿我給你準備的衣服。”
葉小西心想糟糕,本以爲不會碰上,就沒考慮那麼多。
“你這幾天的順從都是裝的?”天音不緊不慢的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挑起了尾音,他揚手,手中的鑰匙落到了火盆中,不一會兒就消融在烈火中。
葉小西知道這個人生氣了。
“你以爲你現在能去哪裡?”天音擡起了下巴,微揚的眼尾寫着輕蔑。
如果說林碧雲的孤傲是獨當千古錯,冷漠自逍遙;那天音的傲骨是睥睨萬物的絕對權力,彷彿這個世界的審判者。
“你以爲白虎幫和青龍會還在嗎?別急着生氣,滅他們的不是我。我只不過告訴大家,白振偉和龍淑華四十年前是魔教的金正蓐收和木正句芒,那些飯桶立刻就自相殘殺了。”
碧雲!葉小西第一反應是那日受傷之後應該會被白何帶回白虎幫的人。
“你剛纔在想林碧雲吧。”一眼就看透葉小西思考方式的天音,笑盈盈的繼續道,“難道你能接受一個出賣過你的人嗎?”
“不。他沒有。”略一沉吟,葉小西輕聲道,“這幾天我想過了。碧雲其實很笨,他不懂表達自己,所以他會選擇最直接的行爲告訴我,他不會拐彎抹角,也不屑去耍心計,他是那種會選擇殺了礙事者、而不是會費盡心思去離間我們的人。他之所以沒有解釋,是因爲他不屑這種伎倆。我真是太蠢了,現在才明白。”
他懊悔不已的扶着額頭,沿着牆壁滑到了地上,沒有看到那雙丹鳳眼裡閃過的失落。
兩人之間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躍動的火苗在牆上投射出兩個形同陌路的身影,明明不久前,還親密無間。
站着的人突然蹲到了葉小西面前,笑着去問埋頭悔恨的後者,“你愛林碧雲?”
“是我把他帶出了他一個人的世界,又是我親手把他推了回去。”沉浸在悔恨中的葉小西前言不搭後語。
“那我呢?”
聞言,葉小西有些驚訝的擡頭,他才發現,這個以孩子氣的表情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微笑帶着悽然。
他沒有回答。
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忽而,外面響起一陣喧譁。
“教主,有人闖山,我們擋不住,已經攻到水榭了。”門外來了人急急稟告。
天音斂去了剛纔的那種笑容,恢復了陰翳,“多少?”
“一個。”
葉小西和他幾乎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