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藍一動不動地任妻子抱住自己,就像她抱着的只是一棵大樹。只是這棵樹在流淚,在淌血,在枯萎和死去。
上官雲感覺到自己說的話對夏藍帶來的沉重打擊,她不希望今晚的談話換來的是丈夫更加惡化的心理狀況。她必須給他希望和鼓勵。“夏藍,別再繼續傷心下去了。你想過嗎,只要你和我還在,我們就可以重新再來。我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
夏藍怔怔地望着妻子,笑了一下,那笑容裡沒有任何歡樂,全是悲哀。“可能嗎?其實生了夏青之後,我們也試過,想再生一個孩子。但是,我再也無法令你懷孕了。夏青是一個奇蹟,僅有的一次奇蹟……”他的嘴角嚐到了從臉頰滑落的苦澀的淚水,“而且,我要告訴你,夏青是無法取代的。就算我們再生十個孩子,我仍然會想他……我最可愛的兒子。”
上官雲的心像被澆熄的炭一樣冷卻了。她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絕望。
夏藍悲觀地認爲,兒子夏青的出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奇蹟。但是他錯了。
奇蹟將再一次來臨。
這一天,是夏青的墓被盜後的第三天晚上。
自從夏青死後,夏藍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夢到的都是兒子夏青。本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並不奇怪。但是最近三天晚上所夢到的內容,有些特別。
這三天晚上的夢彷彿是連着的。每次醒來後,夏藍都在淚溼滿襟中清楚地記得夢境的內容。
第一天晚上,他夢到夏青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荒山當中。他在夢中嘶喊着兒子的名字,祈求兒子能回到自己身邊。最後,他在哭喊中醒了過來;
第二天晚上,夏藍夢到兒子獨自一人在城市中行走。他在夢中呼喊了上百次——終於,兒子聽到了他的聲音,向他走來!夏藍欣喜若狂,正要奔跑過去抱住兒子的時候,夢又醒了;
第三天晚上,夏藍夢到兒子在黑暗中游走,就像迷路的孩子。他能看到兒子,但兒子卻看不到他。他只能再次狂呼。夢中的兒子似乎循着聲音向自己走來了,越走越近……最後,竟然站在了家門口。這時,夢醒了。
夏藍睜開眼睛,激動的心情卻彷彿還停留在夢境中。他心臟狂跳,喘着粗氣,而且奇怪的是,喉嚨火燒火燎,就像之前真的用盡力氣狂喊了許久一樣。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真實、太不可思議了。
激動過後,又是深深的失落。
這一切,都是因爲我思念兒子所致嗎?夢中的兒子,爲何如此真切?
夏藍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她還在睡夢中——這證明,之前自己確實只是在夢中呼喊,並沒有在現實中發出聲音。不然的話,妻子不可能不被驚醒。
夏藍從牀上坐起,雙手捂着臉,長吁一口氣。靜坐幾分鐘後,他感到嗓子實在幹得難受,輕輕下牀,走到臥室的衛生間裡,從水管裡接了一杯過濾後的純淨水。一連喝了兩杯,喉嚨才稍微舒服一些。
夏藍用熱水浸溼毛巾,洗了一把臉,擦乾脖子和後背出的汗。然後,他躺回到大牀上,閉上眼睛,希望能在夢中再次和兒子相見。
閉上眼幾分鐘後,夏藍在迷迷瞪瞪中聽到一聲輕輕的呼喚。
爸爸……
這麼快就入夢了嗎……但是,爲什麼我還這麼清醒?
爸爸……
又是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呼。夏藍睜開了眼睛。他判斷着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做夢,是幻聽?
爸爸……
第三聲呼喚。夏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聽到了!這真是夏青的聲音!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
“雲,雲!”夏藍搖醒身邊的妻子,“你聽!聽到了嗎?”
上官雲揉着惺忪的雙眼,問道:“聽到什麼?”
“我聽到夏青在叫我,叫我爸爸!”夏藍激動地說。
上官雲打開牀頭燈,看着丈夫:“夏藍,你睡迷糊了。”
這時,夏藍又聽到了一聲兒子的呼喊,近得就像是在耳邊!他全身顫抖起來,叫道:“你聽!這麼清楚的聲音!是夏青,他在喊爸爸!”
夏藍猛地翻身跳下牀,在房間裡四處尋找着,同時喊道:“青青狗!你在哪兒?”
上官雲目瞪口呆地看着丈夫,突然產生了一個幾乎要令她昏厥過去的可怕猜想——夏藍思念成疾,已經瘋了?
夏藍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大聲呼喊着兒子的名字,並不時回過頭來對妻子說:“雲,我又聽到了!真的是夏青!”
上官雲遏制不住眼淚了。她像哀求般地說道:“夏藍……求你,別這樣。”
夏藍走到上官雲面前,瞪着一雙眼睛:“你怎麼了?真的沒有聽到?”
上官雲悲哀地搖着頭:“我當然聽不到……怎麼可能聽得到?”
夏藍目瞪口呆地向後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說:“不可能,我明明聽到了呀,你怎麼會聽不到呢?”
上官雲從牀上下來,抓着丈夫的手說:“夏藍,別再這樣了。睡吧,明天我陪你去看醫生……”
夏藍把手掙脫出來:“你懷疑我瘋了?”
上官雲不知該說什麼,只有默默流淚。
夏藍上前去抓住妻子的手:“雲,聽我說,我沒有瘋,我真的聽到了夏青的聲音!你要相信我,我現在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就在附近!”
上官雲哀傷地搖着頭:“那麼,他在哪兒?我們的兒子夏青在哪裡?”
夏藍啞口無言地呆了一陣。突然,他想起了今晚的夢,低呼一聲,迅速地轉過身,打開臥室門,向樓下狂奔而去。
“夏藍,夏藍!”上官雲又驚又怕,只能跟着追去。
夏藍已經到了樓下,呆呆地站在大門口,不知意欲何爲。
夏藍和上官雲急促下樓的聲音驚醒了住在一樓的金管家。他穿着睡衣匆忙從房間裡出來,看到夏藍呆站在大門口,上官雲憂慮地站在樓梯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得問道:“先生,您這是……”
“噓……”夏藍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誰也不要說話。
整個大房子裡鴉雀無聲,安靜得可怕。
夏藍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拉開了大門。
他睜開眼睛。
世界在這一刻停止了轉動,時間彷彿凝滯了。
門口站着一個人。
一個男孩——身高一米二,一張可愛的小嘴,大而明亮的眼睛,短短的黑頭髮。他穿着橙色卡通T恤,上面印着米老鼠的頭像,天藍色的短褲——這是爸爸在生日那天給他買的新衣服。所有一切都跟那天一樣。跟夏藍回憶中的一樣。
夏藍看着這男孩,看了足足一分鐘。終於他什麼也看不清了,眼睛完全被淚水模糊。他蹲下來,張開雙臂,將男孩攬入懷中。
這一刻,夏藍什麼都不願去想。如果這是一場夢,那就永遠不要醒來吧。
兒子,我親愛的青青狗,你回到我身邊了。
上官雲和金管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兩個人的呼吸都在那一瞬間停止了。
大門打開的一霎那,上官雲只是隱約看到門口站着一個人——一個小孩。當她走上前去,看到孩子的臉後,整個人都呆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
天哪,真的是兒子,是夏青!
上官雲既驚又喜,她也顧不得思考這麼多了,衝上前去,和丈夫、兒子抱在一起,一邊哭一邊笑,每一滴眼淚都蘊含着感恩和喜悅。
金管家揉了揉眼睛,確定這真的是小少爺後,激動得不能自持。他張着嘴好半天說不出話,隨後喜出望外地高聲呼喊道:“老天有眼啊!把夏青少爺還回來了!”
上官雲捧住兒子的臉,又握住他的小手,幾乎把他全身都摸了一遍,直到確定兒子完完整整,沒有任何缺失,她才終於放心,流着淚說道:“乖乖,你真的平安回來了,你跑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媽媽爸爸有多想你嗎?”
夏青沒有說話,只是漠然地看着母親。
“青青狗,叫媽媽呀。”夏藍抱着兒子,熱淚盈眶地看着他,“還有我呢,怎麼不叫爸爸?”
夏青仍然不說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甚至沒有轉過頭看爸爸一眼。
夏藍和上官雲對視一眼,兩人都露出困惑和擔憂的表情。上官雲再次握住兒子的手,說道:“青青的手……還有身體,怎麼這麼冷?”
“當然會冷,現在是半夜呀。”夏藍趕緊把兒子抱進屋。
金管家關上大門,說:“先給孩子洗個熱水澡吧,我去放水。”
夏藍坐到沙發上,把兒子緊緊擁在懷中,用身體給予他溫暖。上官雲坐到旁邊,忍不住問道:“青青,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你這一個多月究竟在什麼地方?經歷了什麼事情呀?”說着眼淚又下來了。
“現在別問了。”夏藍小聲對妻子說,“孩子肯定是受到了驚嚇和刺激,神智不是很清醒。等他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恢復一些後再說吧。不管怎麼樣,兒子能回來,我們就該感謝上天了!”
上官雲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只是夏青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和一言不發的狀況,總讓她有一陣異樣的感覺,心中陣陣發冷。
不一會兒,金管家從一樓的大衛生間裡出來,說:“熱水放好了,讓小少爺好好泡個澡吧。”
夏藍和上官雲一起站起來,打算兩個人一起幫兒子洗澡。但這時,夏藍懷中的夏青,突然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母親。
夏藍和上官雲都愣了,不知道兒子是什麼意思。兩人一起問道:“青青,怎麼了?”
夏青一聲不吭,只是指着母親,表情陰冷。
上官雲接觸到他的目光,竟然控制不住地一陣陣發怵,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夏藍看了看兒子,又瞧瞧妻子,感到疑惑不解。他想了想,試探着問道:“青青,你是不是不想讓媽媽幫你洗澡?”
夏青把手指放了下來,然後點了點頭,眼睛仍然盯着母親。
上官雲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出來了,她難以置信地搖着頭說:“爲什麼,青青?你爲什麼不要媽媽?”
夏藍上前一步,靠近上官雲的耳朵說:“孩子現在的神智還不清醒,明天我們就帶他到醫院去做全面的檢查。現在先別跟他計較,一切都隨他吧。”說着一個人把兒子抱進了浴室。
金管家跟着到了浴室,陶瓷浴缸裡已經放好了溫暖的熱水。他問:“先生,需要我或者阿米婭(菲傭)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先出去吧。”
金管家離開浴室,將門輕輕帶攏。他來到客廳後,上官雲立刻走上前去說道:“金管家,一會兒你幫我聯繫一下仁安醫院的倪院長,請他幫我安排一下,明天……不,就是今天,我們要帶兒子去做全方位的檢查。請倪院長務必安排出全院最好的醫生。”
“我知道了。”
上官雲坐回到沙發上,仰面長嘆一口氣。想到夏青看着自己時,那湖水一樣冰冷的眼神,她渾身**般地抽搐了一下,心裡說不出的憂慮和擔心,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
上官雲此時的心情真是複雜混亂到了極點。她試圖利用丈夫跟兒子洗澡的這段時間,理清思緒。
兒子回來了。感謝上天。但是,所有一切都顯得十分怪異。
那天,夏青被關進保險櫃……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真的沒有被關進去?如果是這樣,他到哪裡去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在什麼地方,遇到了什麼樣的事情?現在,他爲什麼又會突然歸來?而且,歸來之後的他,爲什麼讓人感覺……不對勁?
上官雲的兩條眉毛絞在了一起。一連串的疑問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焦慮和不安。
她在沙發上坐了許久,思索着這些讓人困擾的問題。突然,她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這才意識到,丈夫和兒子到浴室去,已經有半個多小時了。
洗個澡,用得着這麼久嗎?
上官雲站起來,朝浴室走去。
她來到門口。浴室的門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現在只能看到裡面霧氣繚繞。上官雲推了推門,發現浴室的門竟然鎖上了。
“夏藍,”她在門口喊道,“你幹嗎鎖門?”
沒有迴應。
上官雲敲了敲門,又提高音量:“夏藍,你們洗好了嗎?”
還是沒人應答。上官雲有些着急了。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這時,金管家也來到了浴室門口,他問道:“夫人,怎麼了?”
上官雲蹙着眉頭說:“浴室的門鎖上了,我敲門和喊他們,都沒有迴應。”
“我起先出來的時候,只是把門輕輕地帶攏了,沒有鎖呀。”金管家納悶地說,“這麼說是先生把門鎖上的?”
“他跟孩子洗澡,鎖門幹什麼?”上官雲越發覺得不對了,“而且,我怎麼連沖水的聲音都聽不到?”
金管家也覺得有些異常,他敲着門喊道:“先生!”
上官雲按捺不住了,她幾乎是在拍打着那扇玻璃門,就像要把它震碎一樣,同時大聲喊道:“夏藍!夏青!你們在裡面幹什麼?快開……”
浴室的門打開了。夏藍只把門打開了一些,他望着上官雲,身體擋在門口。
上官雲張口結舌地看着丈夫,又試探着望了望裡面——看不到夏青在幹什麼。她問道:“我們敲了這麼久的門,你怎麼現在纔打開?
夏藍沉默片刻,說道:“沒什麼。”
上官雲懷疑地看着他:“兒子呢?”
“在裡面。”
“你幹嗎堵在門口?”
夏藍回頭朝浴室裡面看了一眼,朝旁邊移了兩步,讓開了。
簡直就像裡面有什麼秘密一樣。而且需要瞞着我。上官雲疑惑地走進浴室,看見夏青站在浴缸旁邊,用一條大浴巾裹住了整個身子,只露出頭來——仍然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她走上前去打算把兒子抱上樓去穿衣服。但是剛走兩步,夏藍就移過來擋在了她面前,說道:“雲,你不要抱他。”
上官雲驚愕地問:“爲什麼?”
夏藍沒有回答,他面對妻子和金管家,以一種很少有的強硬語氣說道:“你們記住,以後夏青——只有我才能接觸他。其他人,一律不能和他有任何身體接觸。”
上官雲和金管家目瞪口呆地看着夏藍,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上官雲愕然地問:“夏藍,你什麼意思?我爲什麼不能接觸我的兒子?”同時,直覺促使她問道,“剛纔在浴室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藍走到妻子身邊,一字一頓地說:“雲,照我說的做,不要問爲什麼。以後關於夏青的一切,都由我決定,你聽明白了嗎?”
上官雲張大着口,難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夏藍把兩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盯視着她,再一次問道:“你聽明白了嗎?”
上官雲下意識地點着頭。這麼多年來,她對丈夫非常瞭解——只要夏藍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那就意味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夏藍的語氣看起來是在詢問,實際上是一種命令。他們有一種默契,在這種情況下,不要再多問和多說什麼。
夏藍轉過身,抱起裹得嚴嚴實實的兒子,朝樓上走去,同時說:“今天晚上,我在夏青的房間,挨着他睡。”
上官雲忍不住說:“我叫金管家聯繫了仁安醫院的倪院長,請他安排醫院最好的醫生,爲夏青做……”
沒到上官雲說完,夏藍就開口打斷:“請金管家再次聯繫倪院長,就說預約取消了。夏青不用做任何檢查。”頭也不回地抱着兒子上樓了。
上官雲瞠目結舌地看着夏藍的背影。這時,她又接觸到了夏青的目光。她隱約看到,那目光中掩藏着一絲陰冷的笑意,令她不寒而慄。她竟然不自覺地垂下眼光,不敢和他對視。
“砰”——夏藍走進兒子的房間,關上了門。上官雲清楚地聽到了鎖門的聲音。她呆滯地佇立在原地,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身體中某一部分彷彿被抽離出了體外。
上帝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丈夫、兒子,都怎麼了?
今天晚上歸來的這個男孩,真的是我的兒子夏青嗎?
夏青回來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七天裡,他所有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內,除了父親之外,他不與任何人接觸——準確地說,別人連他的面都見不着。就連吃飯,也是夏藍親自爲兒子準備,然後叫菲傭端上樓去,放在門口的一張小餐桌上——不能進入夏青的房間。
夏青回家後的第二天,夏藍就在家中宣佈了一系列讓人匪夷所思的規定——
第一,主臥室改到樓下。也就是說,二樓現在只有夏青一個人住;
第二,家裡的管家、傭人,包括上官雲——任何人不得進入夏青的房間;
第三,家裡的所有人不能在家中或外面談論跟夏青有關的一切事情。
這一切規定,完全是強制性的,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這分明就是在隱藏什麼。
上官雲想跟丈夫溝通、理論。但是,現在夏藍幾乎不願跟她說話。她不明白,丈夫,還有這個歸來的兒子,爲什麼要把自己排擠在外?爲什麼自己現在的身份跟管家、傭人一樣?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嗎?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