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
你認爲自己已經吃過很多美食了?
據調查,世界上的食材多達幾千萬種。一般的人,連零頭都沒有吃到。
我下面講的這個故事,是關於“吃”的。講述的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神秘而詭異的東西,以及隨之引發的恐怖經歷。
這個故事發生在2000年。
——穆雷(資深美食家)
“穆雷老師,您作爲資深美食家,幾乎嚐遍了世界各國的美味珍饈。我很好奇,我想觀衆們肯定也很好奇——您目前爲止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在廚師大賽決賽的錄製現場,穆雷剛剛批評了一位衆望所歸的名廚所做的“古法煎鮑魚”,讓這位名廚與冠軍失之交臂。在現場觀衆的一片遺憾聲中,主持人見縫插針地拋出這個問題,明顯帶着一絲挑釁的意味。不過穆雷明白,這畢竟是一檔電視節目,需要收視率。正如這女主持人所說,這個問題確實很對觀衆胃口。
不過這種問題難不倒穆雷。他微微一笑,氣定神閒地回答道:“世界上的美食,數之不盡。就我目前吃過的來說——野生河豚、法國鵝肝醬、白松露菌、阿拉斯加雪蟹、神戶小牛肉、俄羅斯黑魚子醬——都是吃過一次就令人永生難忘的極品美味。但要說最好吃的,我覺得未必就在此列。”
“您的意思是,這些還算不上最極品的美味?”女主持人睜大眼睛問。
“不,都算得上。但這些美食因爲食材本身就是極爲珍稀、味道鮮美的極品,所以廚師往往不用太複雜的烹飪方法,就能輕易做出美味。以我對美食的理解來看,如果一個廚師能以普通食材做出同等美妙的味道,那才真正令人佩服。”
說到這裡,穆雷來了興致,滔滔不絕。“我在四川蛾眉山市一家老街的小店吃的豆腐腦,三元錢一碗;在雲南昭通市的路邊站着吃過一種夾白菜絲的烤豆腐’五毛錢一塊;我還在重慶一家路邊攤上吃過二元一碗的‘小面’——這些民間小吃的原料都極爲普通,任何菜市都能買到,但是在經過一番精心考究的製作和烹飪之後,呈現出的美味,竟然一點都不比松露和黑魚子醬帶給我的享受少。而且這些小吃最大的優勢在於價格便宜,可以經常吃。不像剛纔提到的那些高檔美食,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品嚐一次。一種美食如果不能讓大多數人享受,而僅僅是貴族和有錢人的專利,我認爲其存在的意義顯然比普通美食要小得多。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你很有錢,也最好別把黑魚子醬當飯吃,每頓吃個半把斤——這種事是沒有格調和品位的土老肥才幹得出來的。”
觀衆們一片大笑,並頻頻點頭,對穆雷的話大表贊同。女主持人顯然也認爲穆雷的這番話產生了很好的效果,繼續追問道:“那麼穆雷老師,說到底,您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穆雷嚴肅地說道:“用‘心’做出來的食物,都是最好吃的。就像我剛纔提到的那些小吃,在當地隨處可見,但爲什麼只有一兩家做出來的最好吃呢?差別就在於此。所以你的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就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歸納起來其實就是一樣——用‘心’做出來的食物。”
觀衆席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就連剛纔被穆雷批評用心不夠的那個名廚,也不由得鼓起了掌,一臉的心悅誠服。
節目錄制完後,導演興奮地告訴穆雷,這期節目因爲他精彩的點評和富有道理的一番話,贏得了觀衆的讚賞和喜歡,收視率有望再次增加0.5—1.5個百分點。導演希望穆雷以後能多說一些代表普通老百姓立場的話,堅實節目的羣衆基礎。
穆雷微笑着同意,獨自走到節目組後臺的休息室裡,長吁了一口氣,爲自己剛纔虛僞的說話感到汗顏。
老天,我說出的話假得不行,觀衆們居然一片附和。穆雷閉着眼睛,緩緩搖頭。什麼“用心做出來的食物,都是最好吃的”——簡直是騙人的鬼話。這節目播出之後,一定會引來同行們的嗤笑。沒吃過的人倒也就算了,但那些老饕怎麼會不知道——一碗街邊小面頂天了也不能跟隨意烹製的神戶小牛肉和白松露菌相比。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拿了節目組的高額薪金,就只能按導演的意思去做。
我已經是一個五十七歲的人了,卻還要在上節目時說出這種違心的話。穆雷暗暗感嘆。這份讓人羨慕的美食評論家的工作,也不是這麼好做的。
休息了一會兒,穆雷估計參加錄製節目的觀衆都已經離場了,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
走出電視臺,穆雷看了下手錶,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了。他正要朝停車的地方走去,後面一個人喊道:";穆雷老師。”
穆雷回過頭去,是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他問道:“你是……?”
“我是剛纔參加錄製節目的一個觀衆。”那男人微笑着說,同時遞上名片,“我叫樑恆,在一家文化用品公司任職。”
穆雷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問道:“你找我什麼事?”
“不瞞您說,我是在錄完節目後專門在這兒等您的,想跟您說件事。”
“什麼事?”
“是這樣的,穆老師。我的職業雖然跟飲食沒關係,但我自認爲是個愛吃、懂吃的人。雖然不能跟您這樣有名的美食家相比,卻也對各地美食略有研究。您剛纔節目中提到的那些美食,我也都吃過。”樑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有個願望,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嚐盡世間所有美食爲了完成這個目標,我一直在努力着。”
穆雷其實也有這樣的願望,他認真聽着這男人說的話。
“穆老師,您剛纔說(用心做出來的食物是最好吃的,——怎麼說呢,這話也不是不對,但我確實是有些不同的見解,才特意等在這兒想和您探討一下。”
這人是來挑刺的?穆雷心中微微一震。他看出了我剛纔是在說違心的話?
樑恆沒注意到穆雷的心思,說道:“穆老師,其實您說的這話要是擱在半年前,我絕對贊同。以前我也認爲,所有食物不分貴賤,只要是精心烹製,就一定能呈現出相差無幾的美味。但最近品嚐到一傢俬房菜後,我的觀念被徹底顛覆了——原來世界上,真有這種超級美味存在,是其他美食無法相提並論的。”
樑恆的話激起了穆雷的好奇心,他問道:“你的意思是,這傢俬房菜館做出來的東西,比我剛纔在節目中提到的那些極品美食還要好吃?”
“對。而且不只是好吃一點點。簡直……不能相提並論。”
穆雷眯起眼睛看了他幾秒。“你說得會不會太誇張了?”
“絕對沒有!穆老師,您親自去吃一次就知道了。那傢俬房菜的味道,簡直叫人難以置信。我吃過之後甚至懷疑,地球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存在?”
穆雷見這男人越說越誇張了,輕輕擺了擺手,說道:“好吧,我去吃吃看。你說的這傢俬房菜館在哪裡?”
“就在我們市榔坪縣的嶽川古鎮裡,不是開在街面上的餐館,而是在一條老街的四合院裡,名爲‘膳品居’——那裡古色古香、純樸清靜。坐在那院子或廂房裡吃飯,不像在城裡下館子,倒像是到一個朋友家去做客,感覺親切而舒服。”
聽起來還真不錯。穆雷微微點頭,但又感到不解。“如果那裡的菜真有你的這麼好吃,按理說這傢俬房菜館應該聲名大噪纔對。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樑恆說:“這家膳品居纔開半年,而且在比較冷清的古鎮老街裡,如果不是刻意尋訪,一般人很難找到。而且,這家菜館定有很多古怪的規矩,可以說對食客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能接受的人,一概不予接待。很多人聽到這些規矩,就望而卻步了。所以我估計去吃過的人並不多。”
“什麼規矩?說來聽聽。”穆雷顯得興趣十足。
“第一,這傢俬房菜館每個星期只開週一和週三兩天,而且只做一桌,並限制是晚餐,要吃的人,需要提前預定;第二,對吃飯的人數也有規定,人少了不行,人太多了也不行——只能在6到8個人之間;第三,那裡不興點菜,菜餚的安排全憑主廚高興,做什麼吃什麼,食客不能提出異議;第四,也是最怪異的一點——不管在那裡吃到什麼菜品,都不能問這些菜的食材來源和烹製過程。”
穆雷聽得呆了。這些規矩,簡直像是故意拒人於千里之外,不過卻更增添了這傢俬房菜館的神秘感。他暗暗揣度——能定出這些怪異規矩的廚師,可能是個恃才放曠的怪才。此人做出來的食物,也許真有過人之處。
樑恆看出穆雷心動了,說道:“穆老師,聽了我的介紹,您是不是很想去這傢俬房菜館親自品鑑一下?其實我今天就是專門想把這個信息告訴您。您去吃了之後,如果覺得確實不同凡響,以您的影響力,一定能引起大家對這傢俬房菜館的關注,讓更多的人品嚐到那裡的極品美味。”
穆雷笑道:“呵呵,你跟那傢俬房菜館到底是什麼關係呀?這麼熱衷於將它推薦出去。”
樑恆也笑了起來:“您放心,我肯定不是托兒。那家菜館高傲得很,纔不會想出這種轍呢。”
“我知道,開個玩笑罷了。”穆雷說,“它要想生意好,還用得着定那些規矩嗎?”
樑恆點頭道:“其實我本來也是有私心的。您想,如果這傢俬房菜館日後生意火爆了,那我要去吃一頓不就難了嗎?但您剛纔節目中說的那句‘美食如果不能讓大多數人享受,存在的意義就小了很多,影響了我,讓我覺得好東西就應該跟大家一起分享。”
“那是……”穆雷略微有些尷尬。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觀衆還真聽進去了。他岔開話題:“你當時是怎麼知道這家的呢?”
“我的一個朋友,也跟我一樣,是個饕餮之徒。他去嶽川古鎮玩,意外發現了這傢俬房菜館,很是好奇,就邀約我和另外幾個好吃的朋友,湊足六人,去吃了一頓——那味道真是令我永生難忘。”
穆雷一邊點頭,一邊問道:“對了,你說那裡不能點菜,當天做什麼菜全憑廚師的喜好,意味着每桌菜的價格也不一樣?”
“應該是。”
“貴嗎?”
樑恆想了想:“怎麼說呢,價格確實不便宜,但也沒貴得離譜。而且……當時我們六個人吃完後,有種感覺頓飯不管叫我們給多少錢都值得。我們幾個人全都沉浸在那美味帶來的奇妙享受中,覺得價格這類的事情一點兒都不重要了。”
穆雷問:“你們六個人到底吃了多少錢?”
“800多。”
還好。穆雷暗忖。是在能接受的範疇。他問道:“這傢俬房菜館的電話和具體地址是?”
“我剛纔給您的名片背後都寫着呢。”樑恆微笑着說。
穆雷把名片翻過來一看,果然。他笑道:“看來你是一開始就吃定了我是肯定要去的。”
“您是着名的美食家,這種地方,您怎麼會沒興趣呢?說實話,您要是沒去這傢俬房菜館吃過……”說到這裡,樑恆停了下來,好像說錯了話般尷尬地笑了
“你是想說,我要是沒去吃過,就對不起‘美食家’這個稱號?”穆雷笑道,“那謝謝你的推薦,我一定找機會去那裡品嚐一下。”
“好的好的,那不打擾您了穆老師,再見。”中年男人禮貌地揮了揮手,走進人羣之中。
穆雷捏着那張名片,看着背後寫的地址和電話,忽然覺得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三十歲之後,穆雷就當上了專職的美食作家和美食評論家,遊走於世界各地,在若干個電視節目中擔任嘉賓,品鑑了數之不盡的美味佳餚。現在,他已年近六十,自認爲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都已經吃過了,漸漸對美食的興趣有所下降,僅僅把品鑑美食當成工作,沒有了年輕時的激情和好奇心。
所以,現在很多媒體和個人向他推薦美食,穆雷都無法調動起太大的積極性。但這次,他找到了久違的新鮮感——這個男人向他推薦的“膳品居”,竟然讓他有種想立刻前去品嚐的衝動。如果不是有那些複雜的規矩,他真想明天就去。
希望這傢俬房菜館真有他說的那麼好,不要令我失望。穆雷暗忖。我漸漸老了,味蕾開始退化。在這之前,我能找到那記憶中的珍味嗎?
穆雷有個兒子,叫穆東城,39歲了還沒結婚,說是一直沒遇到合適的,實際上是還沒玩夠,不想受婚姻束縛。穆雷也懶得管這麼多,由他自己。
穆東城從小受到父親的薰陶,也跟着父親吃遍了天南海北,對美食充滿了熱愛,在吃方面也是個行家,現在是一家美食雜誌的主編。穆東城近水樓臺,經常請父親作爲特邀嘉賓,推薦美食。穆雷也會對兒子的雜誌提出一些建議和指導。在兩父子的配合下,美食雜誌辦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穆東城自然很受領導器重。
在知道“膳品居”這個地方後,穆雷最先想到的當然是兒子。他先打電話到膳品居預定了時間——定在下個星期三。再打電話給兒子,問他下週三有沒有時間和自己去一趟嶽川古鎮。但穆東城說,下週正好要到越南去製作一期關於越南美食的節目,去不了。穆雷只有打電話給幾個老朋友,邀約他們一起去品鑑美食。
穆雷的這幾個朋友,都是些五十多歲、對美食文化頗有研究的老饕。當然跟穆雷一樣,美其名曰“美食家”,個個都是在餐飲界極具影響力的人物。其中以穆雷名氣最大。他們得知穆雷又覓到了新的吃地兒,而且是家頗有神秘感的私房菜館,都毫不猶豫表示願意前往。六個人很快就湊齊了。
星期三上午,穆雷和五個朋友聚齊後,開了兩輛車,直赴榔坪縣嶽川古鎮。
車上,幾個老友談天說地。其中一個衆人稱爲老蘇的胖子對此行明顯十分期待,搖頭晃腦地說:“雖然這傢俬房菜館我們還沒去,但我現在已可判斷,其主人一定是非常懂吃之人。”
“何以見得?”老陳問道。
“只憑他定的一條規矩——吃飯的人必須6到8人之間——就能看出。”老蘇分析道,“一桌餚饌,必有一套完整的結構。從開始的冷盤,到熱炒、大菜,最後是點心和湯,如同一臺完整的戲劇。這臺戲不能一個人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領略其中的含義。6到8人正好。”
“有道理。”老陳贊同道,“如此說來,那裡不興點菜,大概也是類似原因。真正技藝高超的廚師,如同心高氣傲的藝術家。必須依當天的心境和靈感,隨心所欲發揮,才能創造出最好的作品。如果點什麼做什麼,作品便只有匠氣,沒有靈氣了。”
穆雷開着車,聽後座的兩個朋友高談闊論,不禁笑道:“你們說得頭頭是道,但也只是猜測。我有言在先,那家菜館我可沒吃過,要是沒有想象中那麼好,你們可別埋怨我。”
“不怪你怪誰?”老蘇笑着說,“老穆,咱們說好,那家的菜咱們吃上幾道,要是發現言過其實,咱們立刻打道回府,你得重新請過。”
“行啊,不好吃的話我請你們一人一桶方便麪。”
車裡的幾個人一齊大笑起來。
榔坪縣離市區並不遠,半個小時就到了。古鎮離縣城還有二十多公里。十點半,美食家一行就到了風景優美的嶽川古鎮。
這個地方,和極度商業化的麗江、鳳凰古鎮不一樣。嶽川古鎮沒有酒吧、工藝品店和如織的遊人,甚至連張報紙都買不到。這裡有的只有清新的空氣,淳樸的原住民和閒散的慢節奏生活。能定居在這種地方,耐得住清閒和寂寞的人,自然具有超脫於常人的品性和氣韻。在這裡開一傢俬房菜館,顯然賺錢不是主要目的——這讓其主人顯得更像是世外桃源中的高人了。
穆雷一行人在古鎮裡走走遊遊,中午在一家小餐館隨便吃了點兒東西,沒做任何點評。晚上纔是重點。
下午,老蘇提議先去那傢俬房菜館看看,穆雷不贊成。他說這樣一來,神秘感就減弱了,非得等到吃飯的時候前去,才能把這份新鮮感和期待保持到最後。
其餘幾人也有此意。於是,幾個人找了家老茶館,每人泡上一杯清茶,坐在竹椅上納涼、聊天、發呆。倒也修身養性,雜亂的思緒都摒除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