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要給他一個交代呀,不然他不會死心的。”老者嘆了口氣,緩緩步入房內。
青惠走到大門口,把兩扇木門合攏關閉。她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着什麼,過了一會兒,目光望向老者所在的廂房。
穆雷走出膳品居後,心緒複雜到了極點。一方面爲即將得知探尋了幾十年的秘密而興奮,另一方面又感到詫異無比一有這麼巧的事嗎?這個老者竟然認識自己的父親!而且很顯然,他知道當初父親和這種肉的事。
穆雷進一步聯想——也許,這老者知道的更多,他知道我父親是從哪兒弄到這種肉的,也知道父親叫我們保密。甚至……這種肉當年就是他給父親的?
對,完全有可能。穆雷思忖。看這個老者的年齡——如果父親現在還活着的話,應該跟他差不多大。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經歷過同一個時代的事,他們獲知並守護着同一個秘密。
但是,一個守護了幾十年的秘密——這老者竟然會因爲自己糾纏了兩次,就輕易說出來?穆雷突然覺得,從邏輯上有點說不通。況且要說的話,爲什麼時間不能早一點,或者等到明天再說?非得要今天晚上十一點?會不會有什麼其他的用意?
想到這裡,穆雷突然有點害怕。自己晚上十一點鐘,隻身一人前往這家神秘的私房菜館。到時候大門一關,鬼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雖然那老者和叫青惠的中年女人看起來都不像壞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仔細斟酌了一番,穆雷認爲一個人前往,確實有些冒險。想來想去,他決定把兒子穆東城叫來,給自己壯壯膽。
穆雷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把下午的事情簡要跟他說了一下。穆東城同樣感到奇怪:“爸,他幹嗎約您這麼晚去呀?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就是有這擔心,才叫你來陪我一起去呀。”
“但人家說的是告訴您,又沒說要告訴我。再說您不是答應了一定不讓其他人知道嗎?我跟着您去的話,他能同意嗎?”
“你是我兒子,不是外人呀……”
“照您這麼說,您要是還有幾個子女,或者老伴,都能一起帶去咯?您乾脆叫那老先生在我們家開個發佈會得了。”
穆雷覺得兒子說得有道理,如果他們父子倆一起去的話,說不定那老者認爲他不守誠信,不願說出來了。
穆東城顯然也在思忖着。過了片刻,他在電話裡說:“不過話說回來,爸,您一個人去,是挺冒險的。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古怪,裡面說不定有什麼預謀。”
“那我總不能不去吧?你知道這件事對我有多重要。”穆雷說。
穆東城再次沉思了一會兒,有了主意:“這樣,爸。我現在馬上過來,等到十一點的時候,我陪您前去。如果他們說只能讓您一個人進去,我就在外等候。這樣一來,他們必然有所顧忌,不敢對您輕舉妄動。”
“好,還是你腦子靈光!”穆雷高興地說,“就這麼辦!”
接着,穆雷跟兒子約了一個見面地點。一個多小時後,穆東城就開車趕到了父親所在的茶館。這時六點過了,父子倆在古鎮裡找了一家飯館,點了幾個菜,慢慢品嚐。反正時間多得很。
吃完飯後,已經近八點了。在這個一點兒不商業化的原生態古鎮裡打發時光,是件難事。到了晚上,店鋪幾乎都關門了,這裡的居民們也幾乎都待在家裡。古鎮裡幽暗、陰沉,缺乏生氣。穆雷心想還好把兒子叫來了。否則的話,他一個人孤身在這古鎮裡轉悠,還真有點發怵。
由於街上沒有路燈,父子倆只有藉助各戶人家窗戶裡透露出來的微弱燈光,行走在古鎮的青石板路上。還好這裡不大,不至於迷路。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看到一家麻將館還開着,門口好像還在經營燒烤。父子倆像沙漠裡的旅客發現了綠洲一樣,想都沒想就走進這家店內,隨便點了些烤串和啤酒,慢慢吃着,消磨時間。
這家業餘夜宵店賣的燒烤對於兩個美食家來說,實在是不敢恭維。這些烤肉串基本上都是凍過的冷鮮肉,沒有新鮮食材的鮮味,只有鹹味、辣椒味和大量味精的味道。穆雷吃得直皺眉,難以置信一般人怎麼吃得下去。但人家烤好端來了,也不好一動不動,只有象徵性吃一點。比較起來,穆東城還沒父親這麼挑剔,他一邊吃着,一邊對父親低語——在這種街邊小店,要求就別這麼高了,能有個地方坐着混時間就不錯了。
穆雷坐在椅子上,看着燒烤店的老闆烤魚,忽然想起了什麼,對穆東城說:“燒烤算是一種比較原始、基本的烹飪方法,講究不算太多,但是這老闆烤一條魚,也得接近半個小時吧。”
“那是,得烤熟呀,還要刷油、調味什麼的——怎麼了?”
穆雷望着兒子,低聲說:“那天我們在膳品居吃飯,吃的時候沒注意,吃完了,我才覺得有點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那個地方的每一道菜,都可謂是精雕細琢。以我吃了這麼多年的經驗來看,那些菜的刀工、火候、擺盤,都極耗時間。其烹飪方式和過程也必然極其繁複、考究,有幾道菜甚至讓人聯想到古時候皇帝吃的御膳——總而言之,是非常耗費時間、精力,需要慢工出細活才能做好的極品佳餚。但膳品居竟然只有一個主廚、一個上菜的,沒有看到別的廚師和夥計——就憑那老先生一人,怎麼可能每隔一二十分鐘,就做好這麼精緻的一道菜端上來?”
“說明這老先生道行高呀。”
穆雷緩緩搖頭:“道行高是一回事,但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做出如此多道繁複的菜餚,似乎不大可能……”
穆東城笑道:“人家都端給您吃了,您還說不可能?也許那裡的廚師不止那老先生一個呢?您又沒到他們廚房去看,怎麼知道有幾個廚師,幾個夥計?”
“說起廚房,我也覺得納悶。我沒有在他們那裡看到特別明顯的廚房,除了正北的房間是供客人用餐的之外,東西兩間廂房都像臥室。對了,我去找那老先生的時候,他也是從房間裡出來的,並沒有從廚房裡出來,而且看樣子完全不像才做完菜,倒像是一直在房間裡休息——實在是奇怪。”
“可能人家做完菜,才換上乾淨衣服休息一會兒吧。爸,您別瞎猜疑了。一會兒見了那老先生,說不定就什麼都明白了。”
穆雷微微頷首。
就這樣吃着聊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十點四十。父子倆把燒烤結了賬,朝膳品居所在的老街走去。
現在,這條狹窄、寂靜的老街幾乎是一片漆黑了。這條街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老式四合院,門一關上,一點兒燈光都透不出來。穆雷父子幾乎是摸着黒找到這傢俬房菜館的,這種幽暗的環境和詭異的氛圍給這件事多添了一層神秘的外衣。
他們站在了膳品居的門口,大門是關攏的。父子倆對視一眼,同時嚥了下唾沫,似乎都有些莫名的緊張感。
穆雷上前一步,敲了敲木門。
等了一分多鐘,沒有人來開門,也沒聽到裡面有什麼動靜。
穆雷再次敲門,又等了兩三分鐘,仍然沒回應。他納悶地轉過頭說:“這是怎麼回事?那老先生不是跟我約好了的嗎?”
穆東城懷疑地說:“您確定他說的是今天晚上十一點嗎?不會說的是明天上午十一點吧?”
“我絕對沒聽錯。”穆雷肯定地說,“他清清楚楚地說了‘今天晚上’幾個字。”
“這就怪了……”穆東城走上前去,重重地敲了幾下門,又試着推了推門。沒想到的是,這兩扇木門竟然被他推開了。
“啊,原來這門根本就沒鎖。”穆東城對父親說,“可能就是因爲跟您約好了吧。看這意思,是叫您直接進去。”
穆雷看了一眼裡面,四合院裡一片黢黑,任何一個房間都沒亮着燈。他遲疑地說:“如果是這樣,他們應該開着燈等我纔對呀。怎麼看上去已經熄燈休息了?”
“要不,您進去喊一聲試試?”
“我一個進去?”
穆東城想了想,說:“我陪您進去吧。看這情形,有點不對勁呀。”
父子倆小心警覺地跨進大門,左右張望着,沒發現什麼異常。但現在的狀況也絕對不正常。穆雷運了下氣,大聲喊道:“老先生,我來了。”
回答他的只有迎面吹來的一陣冷風。穆雷打了個寒噤,皺起眉頭說道:“看起來,這裡好像沒人呀。”
“不會吧?”穆東城錯愕地說,“難道他們是耍你的?”
“怎麼可能?這裡是他們的住所呀。”穆雷說,“爲了躲我,房子、家產都不要了?”
穆東城抿着嘴想了想,說:“爸,我真的感覺不對勁。要不咱們趕緊離開這裡吧。”
“不行……說什麼我也要弄個明白。就這麼回去,太讓人喪氣了。”穆雷說。
穆東城瞭解父親的固執,知道說服不了,況且他自己也是萬分好奇。思忖了一會兒,他說:“您知道那老先生住哪屋嗎?”
“東邊的這間廂房。”
“咱們去敲下門吧。確定一下他到底在不在裡面。”穆東城說。
穆雷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兩個人走向東邊的房間,走到門口才看到,這間屋的門壓根兒就沒鎖,是虛掩着的。父子倆再次交換了一下眼神,目光裡全是疑惑不解。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了。穆雷小心地推開門,就在這一瞬間,鼻子靈敏的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穆東城顯然也聞到了,父子倆都緊張並警覺起來。屋裡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他們的心臟怦怦亂跳,不祥的感覺達到了頂點。穆雷的手下意識地在牆邊摸索,找到了電燈的開關。
“啪”的一聲,燈亮了。
當他們看到屋內的情景時,腦子裡嗡的一聲炸開了。
這間廂房內,現在是一個血池地獄。地板、牀上、桌子和椅子上,散亂地擺放着各種人類的殘肢。準確地說,就是這傢俬房菜館的老當家——那個老先生的殘骸。他的兩隻手臂放在椅子上,牀上整齊地擺着兩條腿,看上去就像一個離開了頭顱和身體的人正在睡覺。擺放在木桌上一顆血淋淋的頭——正是那老先生的頭顱——表明了殘肢的主人是誰。除了腦袋、手腳之外,看不到他的軀體,除非遍佈在整間屋血跡中的那些碎肉塊就是曾經被稱爲身體的東西。
這恐怖萬分的場景,令穆雷父子驚駭欲絕。他們一起捂住了嘴,瞪大雙眼,接着全身顫抖,雙腿發軟。這是他們一生中看過的最恐懼的畫面,遠遠超出了他們或任何正常人的承受範疇。
“我的……天哪……”穆雷連退幾步,踉蹌着退出這間屋,然後靠在院裡的一棵大樹旁,狂吐起來。
過了一會兒,穆東城也臉色煞白地出來了。他走到父親身邊,驚惶地說道:“爸……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穆雷驚駭地說,“不管怎樣,趕緊報警吧!”
說着,他摸出手機,正要撥打報警電話,穆東城按住父親的手,說道:“等等,爸……我們要是報警,警察來了,我們說得清嗎?”
穆雷瞪着兒子:“有什麼說不清的?這事本來就跟我們沒關係!要是我們就這樣悄悄溜走,被人發現,反而更讓人懷疑!”
“……這倒是。”
穆雷沒有再猶豫,撥通了報警電話,將地址和這裡發生的事告知警察。然後,他們不敢再靠近那間屋,焦急不安地在院子裡等待警察到來。
對當地派出所的警察來說,一向純樸、安寧的古鎮裡,竟然發生了這種離奇而殘忍的命案,是連警方人員都十分震驚的。幾個警察在那間屋拍照、取證,法醫將那些被肢解的屍體和碎肉塊收集起來,帶回警局。接下來,就是請兩位報案人到派出所去錄一份口供。
坐在派出所的辦公室內,穆雷仍然無法平靜。他捧着杯子的雙手微微顫抖,面無血色,神情惶惑。穆東城要稍微穩定一些,但臉色仍是一片蠟白。
派出所的劉所長坐在父子倆對面,觀察着他們的神情,過了好一陣後,才問道:“你們爲什麼會這麼晚到那裡去?”
穆雷定了定神,說:“是那傢俬房菜館的老先生跟我約好的。”
“就是被分屍的死者?”
下午,我還跟他站在院子裡說話,現在,已經成了一堆殘肢碎肉。穆雷的心一陣緊縮。“是的。”
“他約你去幹什麼?”劉所長問。
“我下午登門造訪,問起他那裡的一道菜是怎麼做的。老先生就說,叫我晚上十一點再去找他。於是,我叫上我兒子,一同前去。沒想到……”
劉所長旁邊的一個年輕警察記錄着穆雷所說的話。
劉所長思忖一陣,問道:“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是一個美食評論家,叫穆雷。”
負責記錄的年輕警察擡起頭來望着穆雷。劉所長微微張開口,點着手指說:“哦,怪不得我覺得眼熟呢。電視上看過。”
穆雷勉強擠出一絲禮節性的笑容。
“這麼說,你是爲了尋找美食,纔到這傢俬房菜館來”“沒錯。我上週和幾個朋友一起在膳品居吃了頓飯,覺得這裡的菜非常美味,而且獨具特色。所以今天再次登門拜訪,想向那主廚的老先生請教一番。”
“他爲什麼會約你這麼晚前去呢?晚上十一點可不是會客的時候呀。”
“我也納悶呢。我和我兒子都猜不透那老先生的用意,只有按他說的去做。”
劉所長轉動眼珠。“但你願意這麼晚前去,說明這老先生要告訴你的事情,非常重要吧?”
穆雷心中咯噔一聲。這警官一語中的。但他顯然不可能完全如實道來。“沒錯。我在他那裡吃到的一道菜,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之一。由於我對美食有一種執着的追求,所以拜託那老先生不吝賜教。”
劉所長抿着嘴脣思索了一分多鐘,望着穆雷父子問道:“你們說,當你們十一點鐘到膳品劇門口的時候,發現那裡的門沒有關?”
穆東城回答道:“是關着的,只是沒有鎖。我們敲了一會兒門,見沒人迴應,就試着推了下門,這才發現門沒有鎖。”
“然後,你們進入東北的廂房,發現那個房間也是虛掩着的?”
“是的。”
劉所長盯着他們看了一陣,說出了令人震驚的話:“但是我們剛纔仔細檢查了大門和東邊廂房的屋門,發現門都有被撬過的痕跡。”
“什麼?!”穆雷和穆東城一起驚叫道,“門被撬過?”
“你們去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嗎?”
父子倆趕緊搖頭。穆東城說:“當時街上和院子裡都一片漆黑,我們什麼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大門和東邊廂房的門都是一推就開了,根本不可能看出門有沒有被動過手腳。”
劉所長凝視着他們。“你們趕到那裡去的時間,是剛好十一點嗎?”
穆雷想了想:“最多提前了五分鐘吧。”
“那你們之前在古鎮裡幹什麼?”
穆東城突然像找到了救星一樣急切地說道:“我和我父親在一家門口有棵大梧桐樹的燒烤店吃東西,一直坐到十點四十才離開,然後才向老街走去的!”
劉所長顯然知道他們說的是哪家店。“那燒烤店的老闆能作證嗎?”
“當然!當時店裡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一桌人在打麻將呢,他們也能幫我們證明。”
“好吧,我們一會兒會去證實的。”
這時,穆雷反過來問劉所長:“警官,如此看來,在我們去之前,有人撬開了膳品居的門,並進門行兇?”
“看起來是這樣。但這起案件實在是疑點重重,很多地方都不符合邏輯。”
穆雷父子倆睜大眼睛望着警官。
劉所長分析道:“第一,如果是小偷要進門盜竊的話,怎麼會選在裡面有人的時候下手?第二,我們剛纔勘査了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物品被盜的跡象;第三,兇手作案的動機是什麼?”
劉所長喝了一口茶杯裡的水,繼續說道:“如果只是單純的殺人,幹嗎要如此殘忍地將死者分屍?如果說兇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非要殺人碎屍才能泄恨,那他(她)爲什麼要將殘肢的各個部位擺放在不同的地方——這樣做有沒有什麼意義?”
穆雷又想起了那恐怖的畫面,不禁打了個冷噤。
劉所長繼續道:“還有最奇怪的一點,這個兇手作案的時機,怎麼會這麼巧?恰好在你們今晚要來找那老先生之前下手。看起來,就像是知道你們會來,故意嫁禍給你們的一樣。”
“對……包括將門撬開,然後故意虛掩,都是爲了引我們進去,嫁禍給我們!”穆東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