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走後,老少二人相對沉默。
陳閒覺得彷彿這一刻,老人的精氣神都被一次性抽了個乾淨,此時的他更像是個尋常垂垂朽已的老者,而並非是個曾經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海上巨梟。
陳閒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
日光傾斜,鬼灣上的樹與影像逐漸清晰,老者衝着他擺了擺手,新老兩代工坊的頭目亦步亦趨地往山洞之中走去。
蔣飛雲並非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他邊走邊和陳閒說道:“沒想到臨老了還有這麼一遭,不過,有生之年,能夠再見竹娘一面,也是好的。”
陳閒沉默了下來,他並不知道這個老者的過去,所以他選擇沉默。
他也知道這世上有本事的人大部分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陳閒也有,老頭子也有,包括魏東河和謝敬,還有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呂強生。
他們都有。
只是這些事情都被塵封在過往之中。
就像是陳閒不會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情吵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人都會保守自己的秘密,並且帶入墳墓。
“竹娘與她的師門久居於蘇杭,我雖然是海盜,但當年在海上之時,也有銷贓的麻煩,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帶領手下頭一回上了岸。
漂泊半生,我是海盜世家之子,腳下的是顛簸的水,倒是不曾想還有踏上大地的一日。那時候,便好似見了城的鄉巴佬,看到什麼都覺着新鮮,可真是有趣。”
陳閒看了老人一眼,老者像是發現了什麼,他衝着洞穴之外招了招手。
從外頭走出來了一個高長的人影,他笑着說:“你個娃娃,若是有事或者想聽,不必隱在暗處,直接大大方方走進來便好,沒個模樣。”
陳閒也衝着謝敬點了點頭,兩人都跟在蔣飛雲身後,均是認真聽着老者說話。
“你們是不曾去過江浙,那邊富戶極多,曾經的杭州府,人聲鼎沸,我們在海上的時候,聯繫的主顧便是臨安人,乃是一個老管家,現在估摸着已經化成了灰了。
他替上頭的人辦事,專門向海盜與山匪收羅各式各樣的髒玩意兒,偶爾還做做黑吃黑的買賣,那是個日日慈眉善目的狠角色。
也該是我們倒黴,或是走背字,海上的人與陸上的果然不對付,我們上岸的時候,日夜兼程,抵達了杭州,率先通知了接頭人,誰曾想迎面而來的是一夥打手,幾個冒失的後生,就這麼死在了那場衝突裡。
那個老頭兒覺得我們在陸上人生地不熟,便起了通殺的心思,我們被追得無路可退,恰逢其時,那個老頭率人趕到,解了我等的燃眉之急,卻不曾想,這一切都是他自導自演,
我們住進了他們爲我們預設的莊子,卻沒想到裡面纔是真的危機四伏,而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遇到了竹娘一行人。”
山洞之中簡陋,三人分賓主坐下。
陳閒倒是不曾聽到這段隱秘,甚至他對陸上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他腳不沾地地在海上漂泊了快有大半年,放眼望去,只看到無盡的海島,和無垠的海域,海盜都是海上的幽魂與孤狼,和大地沒有聯繫。
只是陳閒作爲一個曾在陸上生活了一世的人,對大地多少有些情結,無法放卻,而且一旦開始貿易,他也必然需要與陸上的商賈打交道,他迫切地需要了解些許陸地上的形勢。
蔣飛雲這些話,便像是瞌睡來了遇枕頭,色鬼來了撞上個一絲不掛的美人兒一般及時。
“竹娘那時候風華正茂,二八年華,俏麗動人,她的長髮猶如綢緞一般柔滑,我從未見過如此細膩美麗的女子,畢竟海上的女人日曬雨淋,海風的侵蝕之下,再嬌柔的富家千金也都吹成了一副鹹魚的模樣,往日還不打緊,但若是一相比較,真是差得可以。
我從未見過如此的少女,一時之間,竟是看癡了,就連她連連催促我等離開,說此處乃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店,我都不曾理會,只是湊上前去,趁着少女不注意,我……”
陳閒忍不住插嘴道:“握住了竹孃的小手,和她表達了心意?”
老者白了他一眼,有些扭捏地說道:“我上去就抓了她屁股一下,可別說,竹娘那屁股……嘖嘖嘖,又大又圓,擱咱們那兒的話說,便是特別好生養,生孩子就那麼一跺腳就能出來,賊順溜!”
陳閒看着老鬼一副春心萌動的騷包樣,不由得擦了一把汗,得老頭子當時沒被人活剮了可真是有手段,大明的時代,雖是禮教深入人心,但比之宋朝理學之巔峰,如今的大明剛剛經歷過正德一朝的荒唐洗禮,倒是不曾有這麼重的男女之防,可這上來就去捏人屁股,在這個時代與當衆非禮都沒有區別。
這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老流氓啊。
陳閒不由得對此感慨萬分,並且就想說一句,久仰久仰。
“當時的竹娘便惱羞成怒,只是大敵當前,她雖是氣得羞紅了臉,但終究還是以大局爲重,我們率衆突圍,大部分的打手均是死於他們的手下,可這院子裡的人與官府素有聯繫,乃是當地的地頭蛇。
俗話說,民不與官鬥,此處的人手與官府相互勾連,便由官兵前來緝拿,我們只好且戰且退,最後退入了山中,方纔堪堪逃過對方的堵截,只不過,大戰激烈,我帶來的人損失巨大。我原本以爲竹娘到了安寧之地,便要與我們算總賬,只是自從到了此處,反倒是隻字不提,只是暗暗叮囑於我,讓我切莫將事情亂傳。若是我亂說話,便割了我的舌頭!
想來那時候的竹娘就已經對我芳心暗許,這等說話,不過是虛張聲勢,女兒家便是臉皮薄,老夫就原諒了她!”
陳閒臉色發黑,看着老頭越扯越遠,彷彿沉浸在自己年輕時代的戀愛史中不可自拔,覺得自己這趟像是上了賊船,早知道便不跟進來聽這些屁話了。
他看了一眼謝敬仍是一副肺癆鬼的德行,但臉皮仍是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兩下。
只是此時的老頭兒彷彿想到了什麼,他繼續說道:“不過,這裡已是他們師門所在,我記得……我記得,他們師門那個勞什子,好像叫什麼白蓮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