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見見母親。
周奇鴻那麼淡淡地對已經繼承了家業的兄弟說道。
而後,他看到的是一片墳地,此時的青草蕪雜,彷彿昭示着他已經離家十年,無人顧及,無人照料。
他對着母親的墳地磕了九個響頭。
不多不少,充滿了石子碎屑的地面,讓他頭破血流,他只是靜靜地磕了頭並沒有再多說了什麼。
他回到了海賊團內,並將他改名叫做春雨。
母親是一個始終都不曾學過漢學的人,她甚至不怎麼會說漢話。
這個時代的女子尤爲如此,便是學些《女四書》也是些大家閨秀才有的權利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
他的母親更爲特殊,若是真的算起來,可能連妻妾都算不了。
她只不過是這個沿海里的一件奇貨而已。
母親是個沒什麼欲求的人,但周奇鴻記得,母親曾經爲了他能夠開蒙,而去求過父親。
而後換回來的只是一場毒打。
小時候的周奇鴻會偷聽兄弟們唸書識字。
而後回來念給母親聽。
即便母親什麼都聽不懂。
但她最喜歡聽的,反倒是周奇鴻唸誦詩句的聲音。
母親說,她覺得他念詩很好聽。
尤其是那一句。
“小樓一夜聽春雨”。
海賊團在他的手裡發展壯大,他們有了新式的火炮和大船,如今的旗艦風神,更是請諸般匠人打造的絕品,全身上下都覆蓋着鐵皮,還有無數佛朗機炮裝載在船上。
這個時代的船隻打造,在大明開啓海禁之後,變得極爲艱難,大部分海賊團用的戰艦基本都是改裝於普通的漁船,商船。
能夠獨立打造大型戰艦的,一種是尋找官方的船廠接的私活。
另一種則是通過家族企業集合人手製造。剩餘的還有尋找佛郎機人進行幫助,甚至購買。
風神號乃是三種方式合而爲一的存在。
而周奇鴻他本人連同的更多的是他原本的家族,家族因爲和他合作,賺得盆滿鉢滿,所有的兄弟都不再與他疏離,面對這位海上的霸主諸侯,甚至有那麼幾分諂媚。
每次他偷偷潛回周府,兄弟們都會跑來與他拉近關係,而父親的那些妻妾更是對他青眼相加,全無半點生疏。
彷彿他本就是周府最受寵的少爺。
而周圍的商賈也因爲周家得利,所以都紛紛前來拉近關係。
周奇鴻就像是一個泥塑的神像被他們搬來搬去。
他永遠都是那副衆人看不透的模樣,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而就在數年前,周家所在的村子裡,彷彿被人投了毒,一夜之間,周家上下死絕,除了尚在海外的周奇鴻之外,再無活口。
而與此同時,村子裡住的一些大戶也因此受了牽連,有些也死於非命,輕者則尚有幾口活人,對此諱莫如深,紛紛趕往外地投靠了親眷。
這樣的事情在府衙之中成爲了一樁懸案,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也不會有人知道。
事發之前的那一日,有人站在荒山背後的無名氏墳前,久久不曾遠離。
周奇鴻之後便投入到了海賊團的建設之中,相比別的海賊團而言,春雨實際上是一個極爲兼容幷蓄的團體。
他和大量的海賊團有友好的往來,而且他不僅僅是劫掠,他很多時候還從事商業貿易,他會把沿海的貨物運輸到東亞區域,而後賺取可觀的利益。
在這樣的貿易之中,佛郎機人,亦或是三佛齊,還有倭人都和他有了一定的關係。
他的船上會僱傭戰國的浪人作爲護衛以及劍術教師,也正因爲如此,他的海賊團迅速壯大。
很快就成爲了僅次於黑鋒的團體。
這數十年來,他不是沒有想過與黑鋒會有這麼一天。
只是沒有想到一切都來得那麼迅猛,那麼快速。
“黑鋒是我們的敵人,但如今,形勢已經變化。世上沒有永恆的敵人,黑鋒身後的人如今也可能站在我們的身後,只是不是現在。”汪大人淡淡地說道。
此時在一旁聽了許久的倭人也說道:“周船長,我們的這些武士雖然無畏,但我們也不想要無所謂的犧牲,你們大明有一句古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覺得便是這麼個道理。”
這個倭人是周奇鴻手下的武士隊長,名爲赤松康夫。
而之前死於陳閒手下的黑木達也便是他手下的第一精銳。
周奇鴻說道:“赤松君,爲何如此短視?”
他自然知道黑鋒的分量,也知道這一戰的可怕。
但這一場仗卻不得不打。
這是奠定沿海勢力格局的一戰。
所有海盜都應該知曉:是跪着等死,還是站着求活。
汪大人淡淡地說:“我們這些人理當能屈能伸,之後便是大好前程,你忘記我之前與你說的話了嗎?如今你做的很好,上頭必有嘉獎,你何必硬要出這個頭,討個無趣!?”
“黑鋒之銳利,不可抵擋,但若是不抵擋,勢必成爲一股席捲天下的浪潮,到時候,再做什麼都將沒有任何作用了。”
“既然如此,那周船長自己拿主意吧。”汪大人冷哼了一聲,已是邁出了屋子,身後的赤松康夫搖了搖頭也跟着走了出去,而另一個佛郎機人想要說什麼,周奇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他靜靜地走到了房間正中。
那兒擺放着一把巨大的海藍色的雕撰有五條青龍的椅子。
他緩緩坐了上去。
這是一把碧海龍椅。
那個佛郎機人告了退,也消失在了屋子裡。
周奇鴻託着腮,在椅子上沉思着。
三災,黑鋒。
其一狡詐如鬼,其二剛硬似鐵,銳不可當。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他原本以爲自己是這個時代的主角,而如今看來,不過更像是一個笑話。
天大的笑話。
但這一仗仍是要打,派去阻擊白銀海盜團的分部全軍覆沒,恐怕三災的人也都早已撤了出去,對於這些唯利是圖的狗而言,既然連利息都收取不到,他自是不會來插上一腳。
唯利是圖的狗。
他緩緩闔上了眼睛。
而後不知道多久之後,他的氣質猶如一柄出鞘的鋼刀,他站了起來,大步往甲板走去。
所有人都覺得此事不可爲。
那麼便讓春雨徹底毀在我的手中好了。
而且……未必不能死中求活。
當日,黑鋒主力抵達位於濠鏡外的主戰場,立足未穩之時,由春雨首領周奇鴻率領,風神號與其麾下春雨主力戰船十艘對黑鋒發動了猛攻。
雙方均傷亡數條戰艦,周奇鴻浴血奮戰,直到三日後方纔收兵。
據所知信息,雙方共傷亡八百餘人。
“春雨的人是瘋了,拿主力旗艦衝對方的精銳艦隊,不過周奇鴻能力了得,他衝擊的是獵雲的部隊,這支隊伍僅次於陳良,號稱陸其邁部下最強陣腳,多少次大戰,衝擊獵雲的部隊的人都有去無回,他們倒是打了個有來有回。”陳閒看着早些時候發來的戰報不由得笑了起來。
周奇鴻是個人物吶。
陳閒結合曾經聽到的傳聞,不難得出一個結論,也輕易勾勒出了戰局的情況。
如今所有的海賊團都已經抵達了戰場的邊緣,那些被圍剿在一處的海賊團以春雨爲首,也都是嚴陣以待。
陳閒看着遠方旌旗蔽空,這還真是一場海盜之中的盛宴。
嗯,便叫他海盜第一次大會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