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
被叫做夜叉的少年人,跟着面前身穿華服的貴公子,什麼都不曾說。
他就像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影子,只是他知道在黑暗之中,同樣有無數的影子守望着不遠處的這個人。
他在數個月前,仍舊沒有名字。
就像是在這條船上的所有人一樣,他們是沒有名字,甚至不被世人記憶的人,他們是流民。
之前的事情就像是做夢一般。
他們被人從一無所有的困境裡救了出來,而後有吃有喝,並且開始參與一些訓練。
文化,戰鬥,謀略,兵刃的使用。
無一不有。
而後,打仗了。
就像是這位公子所預計的,一切都像是他所說的一樣。
無數的海盜投奔了這場戰役,從那日清晨起,已經有超過四百條戰船,上萬名海盜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個巨大的絞肉機器之中。
從早晨第一縷陽光顯現開始。
他從未見過那麼多的海盜。
“早間時候,東河送來了消息,說是經過一個上午,已經確認的有四支船隊徹底全滅,有五隻海盜團人數不明,孫二爺的狼臺號率先參與了衝鋒,傷亡過半,呂統領給予了褒獎與慰問,但狼臺號已經徹底喪失了戰鬥力。”
不遠處的貴公子與幾個船上的首領討論着戰事。
夜叉只是聽着,並且隨時願意爲這位公子赴湯蹈火,只是看起來,少東家並沒有這等意思與想法。
按兵不動。
“大戰的開端都是尤其慘烈的,每個人都盡力衝鋒,隨着時間的推移,戰場會變得更爲焦灼,但更多的人也會從狂熱之中清醒過來,
其中當權者尤爲如此,而有一部分頭腦清楚的人,自始至終都知道其中的意義,作爲戰爭主體的,絕不會是這些指揮,而是士兵。如今,這些海盜就是士兵。而戰爭是要流血的,只有流夠了血,纔有本錢,把戰場從海上轉移到談判桌上。”
貴公子在一塊黑色的牆壁上劃了幾筆,而後淡淡地說道。
“所以沒有人會在初時就制止流血,而且,呂平波也會藉機肅清手中不聽話的勢力,幾乎所有海盜都是爲此而來,私仇,大義,內部的清剿。揚湯止沸,不外如是。”
“我們所需要的是要等,另外我不會把我手下的勢力貿然捲入任何不成熟的進攻之中,更何況我們已經被三災盯上了。
如今的一切好比一環套一環,大環的春雨與黑鋒對立,同樣有大明水師以及佛郎機人的伺機窺探。小環是我們內部並不團結,總有人試圖伺機攫取更多的利益。”
貴公子敲着黑板,上頭寫着兩個大字。
夜叉認識,這是當時來自工坊的學士教授過的字眼。
“敵”
“我”
夜叉曾經聽擔任他們師父的武者說過,他們的存在並不僅僅是爲了成爲一般的水手,那位公子,是有大野心的。
只是在此之前,他們卻需要幹許多的髒活,累活,甚至他們可能會死。
如果要活下來,除了天命,他們還要不斷地學習本事,磨練技藝,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活得下去!
跟在幾位師父身邊的時候,他們就像是紮根於肥沃土壤的種子,瘋狂地攫取着其中的養分。
不能再死了!
“我們不能在這裡什麼都不做。春雨有幾大頭目,我和黑鋒的首腦有一個口頭上的約定,但我人微言輕,所以,我需要一份投名狀。這需要謝敬你帶人幫我去取,這一行,很可能九死一生,去的人可能除了謝敬一個都無法回來,你們可以選擇去與不去。”
這最後一句話,貴公子是對着他們這些影子說的。
之後,貴公子對夜叉等人說了一番話。
具體的話,夜叉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你們是活生生的人,你們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他如是說道,這是夜叉唯一記得清楚的言語。
也勢必將要記入一生。
貴公子手下的武者將他們聚集了起來,而後抽選出有資質的人,而後進行甄選。
他們將要抽選出其中五人,而後組成貴公子所說的特種小隊,去執行一項絕密的任務。
夜叉入選了。
他還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同伴,其中一個年紀較大,但他的孩子死於那一場蔓延全島的大屠殺,據他所說,他早已了無牽掛。那是一個被稱之爲虎倀的漢子。
第一天戰局在酉時鳴金收兵。
而隨着陰影與黑暗的降臨,夜叉吃了一頓清淡的晚宴。
無人替他們送行。
無人爲他們歡呼。
他們是暗影之中引以爲恥,劇毒無比的短刀。
夜叉收拾了自己的武具,貴公子彷彿早有計劃,已是派下了額外需要用的裝備,從夜行甲冑,到用以噤聲的枚件,還有用以斬首的短刀。
夜叉靜靜地聽着往日裡少言寡語的武者,斟酌着說出注意事項與此行的目的。
夜叉也才知道了,這次,他們要去春雨的一條戰船上割下其中一個名爲程飛揚的頭目的首級。
這是貴公子提到的投名狀嘛。
那他們便去做吧。
因爲交戰的緣故,雙方的陣地並不遙遠,而春雨的陣地設在濠鏡附近的島嶼上,這些乃是早已知曉的情報。
他們乘上的是兩艘小舟之中的一艘,他們入水之時,已是全員咬住了竹枝。
這是被稱之爲銜枚疾走的舉動,整條小舟悄無聲息地飄出了座船的庇護,可不知道爲何,夜叉的心情平靜如許。他既沒有熱血沸騰的興奮,也沒有戰慄與恐懼。
小船在海上漂泊了數個時辰,午夜時分,夜叉遠遠地看到了一片燈影,還有些許吵鬧的人聲,那是徹夜狂歡慶祝他們單方面勝利的春雨海盜與他們的同伴們。
他們在距離海岸數百米的地方找到礁石的掩護,下了船,他緊緊跟着那個一言不發的武者,悄然上岸而去。他看到那個武者輕描淡寫間抓住了守夜的海盜,而後問出了程飛揚的蹤跡,而後擰斷了那人的脖子。
哪怕無比小心,他們仍舊發生了意外。
有人在林地之中躡足潛行之時,有人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樹枝。
“咔擦。”
猶如閻王手中的催命符。
夜叉想過許多,他是一個沒有過去,也不知是否會有未來的人,他生性孤僻,不像是那些在船上尚且可以與別人打成一片的同伴,他固執,不愛言語。
他沒有朋友。
他唯一記得是,那位華服的貴公子,那一日接了他們上岸,彼時與他相依爲命的母親,已是眼見不活了了。
衆人想要將她拋入水底,這是海盜與海民最常見的歸處。
他哭喊着,無人相助。
那個被衆人稱作少東家的人,攔住了他們,而後輕聲說道:“便在銀島上找塊好地方葬了。”他走到夜叉身邊,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而後說:“也給孩子一個念想。”
那一天,夜叉失去了最後的親人。
但卻迎來了一位此生最重要的少主。
夜叉看着洶涌而來的春雨衆人,他緩緩拉緊了遮蔽容顏的面具。
一切都不重要了。
但也有事情很重要。
就像是那位武者所說的。
如果被發現了,也沒什麼。
不過就是殺出一片血路,順便帶走更多的頭顱。
憐憫這羣羔羊。
夜叉想起那個喃喃自語的古怪洋人神父,曾經念過這樣的句子。
憐憫這羣羔羊。
我是黑夜之中,開始獵殺的孤狼。
此時此刻。
夜叉,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