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明玉是無錫生人。
就像是安季一樣,他不過是這羣家僕裡出身再尋常不過的一個。
只不過,他父母死得早,安季覺得他可憐,便當做親侄子一樣帶在自己的身邊。
雖然這些不過是安季的一面之詞。
陳閒將這些事調查了個清楚,也不由得覺得扼腕。
少年子弟,父母雙亡,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只不過,兩世爲人均是不識滋味。
都說沒了父母則沒了牽絆,但對於陳閒而言,渴望的卻也是這種親情。
安家有很多的支脈,但這些真正分離了出去,對世人所說是安氏故人的支脈,很多實際上不過是賜姓了安名的家僕。就像是是安季,他本名白季,在安家兢兢業業數十年,乃是其門下的大掌櫃。
最後被賜姓了安,而後被派去打理各路奇貨,最後則分離了出去。在古代,始終都有一種說法,旁支之人如非本家便不可信,但賜了姓,卻有了歸屬感,便是一家人可以隨意驅使。
陳閒不知道這個說法有無可信性,但至少從安季的表現上來看,確實是對自己有極強的歸屬感,彷彿以安家的一切事情爲己任。
這些年來,東奔西走,替安家網羅人才,做奇貨生意也算一絲不苟,看上去窮困潦倒,也是因爲將所有掙來的錢都交給了東家。
至於翁明玉。
卻有所不同。
陳閒覺得此人的出生有所蹊蹺,便動用了小邵與陸上還有聯繫的眼線進行查探。
這才得知,他是一個出身不算一般的人。
而原因就在於他的父母就死於安家人之手。
而安家人安撫翁明玉的方式十分簡單粗暴,原本叫做李明玉的他,被賜了名,便叫了安明玉。
在安家人看來,這是一種殊榮。
我失手打死了你的爹孃,現在我賜你叫安,從此之後,你就是我大家族的一員了。
你難道不覺得榮幸嗎?
對於安家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恩惠了。
但在陳閒看來,猶如滿嘴放屁。
他幾乎可以想到這個黑小子,這十幾年來的生活過得是如此的屈辱與艱辛,哪怕是安掌櫃對他不薄也沒有什麼用。
這是一種屈辱,是一種不可洗刷的仇恨。
所以到了陳閒的面前,這個少年郎的眼底纔會燃燒着無窮盡的火焰。
這是一種脫離了苦海,又爲滿身憤怒燒灼的火焰。
“以後,你便在我手底下做事,說說你所學爲何吧。”陳閒淡淡然地說道。
那少年彷彿難掩激動,他低聲說道:“小人在安掌櫃手下,學習經營,最擅長的乃是與人打交道……”
他一連說了數個生意相關的事情,聽得在旁的翁小姐連連點頭,便是她也知道,能夠說出這番見底的少年委實不簡單,但他畢竟沒有陳閒的網絡,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此人到了陳閒身旁到底是好是壞。
陳閒點了點頭說:“以後,就由你接替翁小姐在東南的事務,安掌櫃既然送你來了這裡,我沒有扭捏作態,只不過,你要懂得從此之後,誰人方纔是真的主子。”
翁明玉擡頭看了陳閒一眼。
陳閒拖過一把椅子,也讓他坐下。
彷彿是拉家常一般笑着說道:“我知道你的出身,李家曾經在無錫城裡也是大戶,不過,到了最後仍是逃不過被兼併了土地的厄運。
咱們不談當地的官員與安家狼狽爲奸,但說你們一家被賣入安家是何等屈辱,爲仇人奴僕,呵呵,也當真是安家想得出來,還想叫人感恩戴德?”
陳閒罵了一句操蛋。
而後繼續說道:“你在我這兒,與翁小姐一般均爲座上賓,乃是我手下客卿,並非奴隸。”
陳閒是現代人,除了某種情趣裡的奴隸,對其他奴隸真的是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趣,他笑了笑說道:“你在這兒是自由身。”
翁明玉怔怔地看着陳閒。
他滿以爲自己是從一個賊窩,進了另一處龍潭虎穴。
這裡是濠鏡,他曾經聽安掌櫃說過,自己以後便是要潛入這裡,而後成功和佛郎機人接頭,可到了這裡,卻發覺,這裡到處都是簡陋的房子,海盜,還有當地的土人,還有一些進進出出的學士反倒是構成了這裡最主要的人手。
這裡偶爾也有佛郎機人出沒,他旁敲側擊之下,知道這些佛郎機人乃是原本濠鏡之上的教士,如今正在少東家手下工作。
他本覺得自己脫了樊籠,便是可以不回去了。
但見得少東家如此說話,一時之間,竟是紅了眼眶。
這……少東家居然說自己並非奴隸。
要知道,他往日哪怕是被賜姓了安,同樣也是安氏的奴僕,呼來喝去不說,因爲他身份特殊,時常被打罵,還被凌辱。
往日裡寄人籬下,他本性懦弱,雖想復仇,卻找不到半點反抗的機會。
本以爲,到了濠鏡同樣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
可到如今,卻發現自己重獲了自由。
不僅成了翁家的門人,還成了自由身,少東家對自己看來也頗爲器重,並且瞭解自己的過往,將自己當做自己人看待。
甚至把重要的職責也交到了自己的手裡。
這是何等的信任?
他往日裡只能依靠安掌櫃的照顧,在支脈之中掙扎求生,可以說,安掌櫃雖然對他同樣打罵,但比起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安氏來說,已經是明玉足以相信的一道光。
但和陳閒比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的信任是那麼荒謬。
安掌櫃也從來不曾將自己當做一個人!
他不過是將他當做一個工具。
一個替自己攫取財富的工具!
就因爲之前,在計劃上的不同,自己說了幾句自己的看法,便成了反抗,成了不聽話,成了養了白眼狼,要將他轉送給翁小姐,讓他九死一生去與海盜斡旋。
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是一個人。
而現在不一樣了……
他擡起頭,窄小的房間裡,只有陳閒和翁小姐,這裡雖然一切都很簡陋,可他卻覺得十分溫暖。
這是一種油然而生的喜悅。
他覺得自己終於又做回了一個人。
終於又成爲了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他激動了起來,他一把握住陳閒的手,七尺男兒,流下了滾滾熱淚,他喊着:“願爲少東家肝腦塗地!雖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