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快!快跟上!”第一師一旅六團二營一連的副連長白遲全副武裝,在夜色裡指揮着自己帶的那個排沿着溝壟向前急進。他身上披褂得滿滿的。滬造漢式步槍,一百五十發子彈,刺刀。腰裡一個手榴彈袋,裡面塞着四顆才配發的民元式手榴彈。胸前的青軍會徽章擦得爍亮的。士兵們都根他一樣,跑得喘呼呼的,但是身上的武裝佩戴得整齊,眼睛裡閃動的也是求戰的光芒。
他跑得發熱,將軍帽抓在手上,四下看了看。停住了腳步。兩個士兵扶着一個農民模樣的嚮導從後面趕了上來。那嚮導喘着氣道:“官長,前面還有半里多路就到雙澗集了。河南兵裡面大概有三四百人,過了雙澗集一條大路就到蒙城。”
白遲朝向導和氣的笑笑,又問兵士:“咱們連其他部隊跟上來沒有?”
一個班長回答道:“天太黑了,他們怕是沒跟上來,副連長您跑得太快啦。”白遲猶豫了一下,朝前面望去。隱隱約約在寂靜傳來了河南的小調,安武軍怕還在雙澗集這個大集鎮裡消遙呢。而自己一個排連夜奔襲過來,已經摸黑走了五十多里路,現在正是勁頭鼓得最足的時候。
班長試探着問他:“要不咱們等等?等後面的大隊上來?”白遲在心中估算時間,現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再等大隊上來,估計天都要亮了。他是從教導團出身的青年軍官。性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咬咬牙,對班長道:“去傳令全排,大家在這裡輕裝!槍全部上刺刀,就咱們一個排,也要先撲進去!咱們也打個蒙城排出來!”
士兵們在那裡悉悉索索的輕裝,白遲從腰包裡掏出兩塊錢的光復票,遞給嚮導笑道:“大哥,咱們連大隊還在後面,我身上就這些錢了,您先拿着,回頭來找我。辛苦了這麼一晚上,這點實在對不住你。”
嚮導只是搖頭:“咱不要錢!那幫倪家軍可把咱們安徽**害苦了!鳳台他們殺了多少人啊!大家都說徐州來的兵好。雨大帥不收咱們老百姓的錢糧…………這裡打下來,錢糧真不用交了?”
白遲就覺得心中一片火熱,當兵的聽着老百姓誇自己軍隊好,還有比這個更能讓青年滿足的事情嗎?他重重點了點頭。看着士兵們將他圍攏。他低沉而有力的道:“大家這一路過來,知道雨師長對咱們的要求,老百姓對咱們的期望!咱們就是弔民伐罪的義師!話我也不多說了,今天雙澗集,大家刺刀上面見分曉!”
他指指一排長:“咱們各帶兩個班,分兩路摸進去,不許打槍。就用刺刀和手榴彈。把安武軍這些王八羔子都打掉!給鳳台被屠殺的淮上軍的革命同志報仇!出發!”
雙澗集的安武軍就一個營,除掉空額就三百來號人,這些日子南北軍事行動漸漸停了下來。淮上軍又被他們打跑了。倪家兄弟對這些部隊又放縱得很。這些老毅軍出身的兵痞還不可着勁的禍害百姓?
雙澗集被這營人駐守了一個多月,算是倒了大黴了。這些傢伙都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晚上就摟着姑娘開燈開賭,到了白天就呼呼大睡。論起戰鬥力來,比起張勳的江防軍還不如。當白遲的排摸進雙澗集的時候,這些傢伙才朦朧的進入夢鄉。連哨都沒放幾個。第一師的兵士們都發了狠勁,摸到人就用刺刀捅,等到後來驚動了這些安武軍。又堵着他們的營房門口朝裡面丟手榴彈,炸得他們是雞飛狗跳。
要是單用步槍對射來拼,這些安武軍估計還有點抵抗的勇氣。這次可是現代步兵進攻用手榴彈第一次投入中國戰場。一枚扔過去。四十八片預製破片炸得是又細又寬。整個雙澗集都是爆炸聲和火光四處亂串。這些安武軍哪裡還堅持得下來!
到了天色放亮。後繼跟進的部隊上來之後,就看見白遲已經在那裡收容俘虜了。穿着藍色大褂子的安武軍在地上蹲成一個人堆。被雙澗集的百姓在那裡吐口水丟石頭。安武軍當時特有的鐵鈑開司槍被堆得跟柴禾垛一樣。雙澗集內到處都是爆炸過後的痕跡。幾個跟着第一梯隊前進的軍械處參謀馬上在各處開始考察民元式手榴彈的威力。並詳細記錄下來。作爲改進的參考。
跟過來的連長都不相信,這一營人馬就這樣被自己一個排的夜襲給收拾了?白遲還得意洋洋的向自己連長報告:“安武軍一個營,被我們打死了七八十個,抓了二百多俘虜,趁夜逃走的不過三四十人,根據俘虜供認。蒙城安武軍也不過兩個半營,連長,向上邊兒請示一下,還讓咱們連打先鋒得了,這種濫隊伍,咱們還動用三個團做什麼?有一個營足可以把他們打個乾淨…………連長,這民元式手榴彈真是好使,還有沒有多的?配發的昨夜全部都打完了,嘿嘿。”
連長自然沒有理他的狂話。趕着去向自己的上級報告了,話語中卻是一樣的自豪。
“我連以先頭排即於2月10凌晨衝進雙澗集,擊破當面安武軍一營極微弱之抵抗。蒙城門戶已爲我連打開。斃傷敵七十九,俘敵二百二十一。安武軍實不能當我大軍之一擊。”
當倪嗣沖的求援電報傳到北京的時候,袁世凱是真的憤怒了。他不顧自己示之以靜就等待清室退位再進行下面步驟的打算。馬上就要發動對雨辰的打擊。
在2月10日的上午,他就連連發了幾道命令。第一道命令是召回蔣百里的參謀團,第二道命令是津浦路混成軍從停戰線向前進發。第三道命令是河南毅軍薑桂題部馬上大舉入皖增援倪嗣沖安武軍部。第四道命令是從駐防河南的第四鎮抽調一個協組成加強支隊增援津浦路!他發了這些命令還不解氣,又自己親手草擬討伐令準備發出去。
他真的是氣急了,自己委曲求全,爲了先把北方局勢安定下來。他寧願在津浦路上不和雨辰展開主力會戰。還派心腹謀士楊度去談判,給他送了一個參謀團。本來指望他能對南面起牽制作用,沒想到他居然先對自己的北方西方動手!
聽到袁世凱接連發出的命令,楊士琦和楊度兩個謀士不約而同的跑來找袁世凱,兩人都是氣急敗壞的樣子。看到袁世凱在書房裡正氣呼呼的自己寫命令,楊士琦一把就抓住了袁世凱的手腕子:“宮保,千萬不可!”
袁世凱手一抖,墨跡滴在稿紙上,頓時就洇成了一團。他摔下筆,難得的發起脾氣來:“這是怎麼回事?忠樞也不給我擬稿子,我自己動手罷,你又是這個樣子!還有皙子,跑了徐州一趟,白送人又白送錢。結果還讓那小子喘過氣來咬咱們一口!按照我的意思,既然遲早要和這小子扯破臉,不如現在就打起來乾淨!”
他氣得坐了下來,在小炕桌旁邊呼呼的喘氣。楊士琦和楊度對望一眼。都知道這個恩主覺得自己這麼個老謀深算的人物,居然被雨辰這個纔出茅廬的年輕人給耍了,面子無論如何也下不來。他現在壓力也是奇大,既要讓清室體面的下臺,和南方臨時政府的討價還價也一直沒有停過。滿蒙那邊蠢蠢欲動,也要分心照顧。再加上北方數十萬的軍隊的餉項籌措,全壓在了他的身上。讓這個時候神經最是緊張的他,實在是有些不堪重負了。
楊度冷笑了一聲,他在袁世凱面前,向來都是百無顧忌的樣子。
“宮保,這些事情有什麼好急的?咱們當初籠絡雨辰,並不是不知道這人將來會是咱們的心腹大患。只不過他有實力在那裡,咱們爲了自己的根基着想,需要先穩住他罷了。這些預料當中的事情發生了。宮保還一副不能接受的樣子,學生實在是覺得大可不必。”
楊士琦也苦口婆心的勸他:“宮保,小不忍則亂大謀啊!雨辰不過癬介之患,咱們現在還是要安定住北方根基局面纔是啊!您這討伐令一發,大軍四下調動。先不說這筆錢從哪裡來。就是局勢這一牽動,北京空虛,那鬧出什麼事情來都有可能!咱們就再忍一忍,等到上邊兒退位,南方事情也定下來。咱們說句狂話。雨辰的四萬軍隊再精銳,也不會是咱們的對手!”
他看着袁世凱在那裡摸自己的光腦門,神色稍稍有些平靜下來。又想勸他幾句,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他身子弱,剛纔又跑得急,心情一緊張,現在居然有點陣陣發暈。楊度扶了他一把,袁世凱也趕緊招呼下人端參茶過來。
楊度看袁世凱還有些不消氣的樣子,朝他笑道:“宮保,杏村兄都爲您急成這樣,您也該體諒他一點吧。大人物做事業就要有大氣量。我對這人物也非常感興趣。他每一步都站了道義先機。咱們要是貿貿然去收拾他,反而會讓潛在的勢力聯合起來。等宮保做了大總統。咱們就有中央的名份大義,到時候再收拾他,真是跟翻個手掌那麼容易…………這人抓緊了咱們現在投鼠忌器的時候擴大地盤…………宮保,現在我不勸您動手。將來恐怕我和杏村兄是第一個幫您籌劃怎麼樣儘早對他用兵的呢。”
聽到楊度這話,袁世凱終於搖頭苦笑了起來。他算是徹底冷靜下來了。看了一眼那寫了一半的討伐令。隨手將它揉做一團:“那個雨辰,了不起啊!我這個歲數,看來是沒法子和他鬥到底了。以後還要多偏勞幾位了…………等會傳我的話,前面幾個命令也取消了吧。”
楊士琦呷了幾口參茶,纔算恢復了一點精神。看到袁世凱聽了他們兩個謀士的話,也笑道:“取消前面的命令倒也不必,咱們乾打雷不下雨就是了,總要給雨辰點壓力,讓他儘早能把手收住。”說到這裡楊度也接口了:“杏村說得沒錯,總不能讓雨辰太得意啦!咱們現在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宮保,難道您忘了朱爾典?現在雨辰所部正把着長江下游,正是英國人的勢力範圍。不管是航運權,還是關稅鹽稅。英國人可以找他麻煩牽制住他這個時候發展的機會多了,爲什麼不和朱公使商量一下呢?”
這句話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袁世凱拍手笑道:“皙子,你真是諸葛孔明一流的人物!我是老啦,腦筋動得沒有你們快…………成,今天下午我就請朱爾典公使過來商議!”
楊士琦他們目標達到,看袁世凱也是很疲憊的樣子了,起身就想告辭。兩人現在也是見不完的客人辦不完的事情。楊度突然想起一件事,出門前又問袁世凱:“宮保,12日清室退位的事情,雖說一切都佈置妥當了,但是還要小心啊。最近街面上風聲很不好,說旗人可能對宮保不利。”
袁世凱恩了一聲,淡淡的道:“此事建章早有佈置,旗人我太瞭解了。大的事情撲騰不起來,小小事情讓你噁心一下,我忍過去也就完了。
楊度想想,對旗人作爲是沒有太大擔心。笑笑就拱手出去了。出門走了沒多久楊士琦就埋怨楊度道:“皙子,我知道你才華高絕。但是對宮保,卻不能事事都以告誡的態度。大事我們當諫則諫,其餘小事。以宮保宦海沉浮這麼些年的經驗,他不知道怎麼處理?”
他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現在袁世凱得用於你。自然對你這個恃才傲物的態度優容有加。真到了大事定矣的時候,楊度這個性子,也只有投閒置散了。但是這些話過於誅心,他也實在說不出口。但願這個年輕的同事能自己明白罷。
可楊度正是氣雄萬夫,以爲天下英雄盡在算中的時候。哪裡會把楊士琦這謹小慎微的意見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
此時風雲激盪,大好男兒,不管是用氣力,還是頭腦。正是順取而非逆守的時候,自己這一身本事。爲什麼不全部展示出來?
此時的楊度,雖然不能按劍四顧,但也確是躊躇滿志。
時間很快就在平靜中又過了兩日,眼見得就到了1912年的2月12日。這一天,就是清室正式宣佈退位的日子啦。無論是在南方還是在北方。無論是中國的國民還是外國的觀察家。都很明白,這是中國三千年有記載的歷史當中,最有紀念意義的日子之一了。中國究竟是從今天開始又翻開了新的一頁篇章,還是繼續的陷入治亂循環當中。做什麼猜測的都有。但是歷史就是威嚴而沉默的不做回答。
在這一天的上午,清室的退位詔書終於通電全國。
“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指,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諸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用是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之全國,定爲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爲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爲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宣佈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宇又安,仍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爲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閒,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在這份由袁世凱炮製出來的詔書裡,特意加上了一句“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也是他生怕南方食言,畫蛇添足的多此一筆。但是無論如何,清室算是正式退位了。中國的歷史,也翻開了新的一頁篇章。
但是在這個大的歷史潮流裡,也有些小小的潛流在涌動。這些小的潛流也許不能在當時影響歷史大的走向,但是他們產生的影響,卻很深遠。
“太后,這時各國公使,南方民黨政府,各省督軍,知名士紳…………紛紛打來的電報,都說太后深明大義。免於國家陷於戰火當中。清室優待條例載於約法,必將保愛新覺羅一系百世富貴…………”
給躺在那裡流眼淚的隆裕皇太后讀電報的就是她最得寵的大太監小德張。本來他已經是撈飽的人了。有銀子又有面子,久矣不在宮裡當差。今天也知道是給這主子站最後一班崗了。難得的過來又幹起了自己原來的差使。
他讀得也有些感傷,擦了一把眼淚道:“好主子,您就別在那裡傷心了。丟了這個擔子。其實那也是氣數…………主子您享福得日子還在後面兒呢。只是奴才怕沒福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
隆裕坐起身來,眼淚撲簌簌得就是止不住:“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麼大的江山都能拱手送出去。咱們主僕的情份到頭了也沒什麼…………就是沒給你個好結局。我心裡覺得對不住你哇……”
她說得動情,小德張也再撐不住了,放聲大哭了起來。兩個人正哭得熱鬧的時候。就聽見太后寢宮的門外腳步聲疾疾的響起,外面似乎有幾個太監要攔沒攔住。就看見溥偉翎頂輝煌的一頭紮了進來。
看見小德張在那裡咧着嘴嚎,就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你這個禍國的東西!”這一巴掌的勁可着實不小,打得小德張轉了兩個圈子,捂着臉就倒了下去。
隆裕怒道:“溥老四,恭王爺!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溥偉指着小德張罵道:“太后,今兒你別管我。我非打死這個王八蛋不可。這傢伙把持着宮裡賣官賙爵不說,還和袁世凱那個活曹操拜了把子。誰要說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沒這王八蛋的一份功勞,把我溥老四的眼珠子挖出來!”
這下隆裕也顧不得身份了,起身就拉住溥偉的手,對小德張叫道:“他是主子,你還不快跑?”小德張還真不敢和溥偉動手,爬起來就跑得飛快。出了門才捂着臉罵:“國都亡了,還給老子擺這個王爺的架勢…………咱們看將來吧!不報這個仇,老子就不叫小德張!”
溥偉卻還真不是爲小德張來的。他只是看到這個厭物一時腦門子頂上了火而已。他看隆裕還拉着他的袖子。忙跪了下來:“太后萬安!今兒臣宅子前面的拱衛軍才撤了防。臣才能出門來見太后,咱們大清,也未必就爲這一封詔書亡了!”
隆裕丟開他的手,這個乾瘦的中年女子真的心力交瘁了:“還什麼臣啊太后的,大清都這樣了。你還是叫我神子吧。咱們愛新覺羅家的人,以後就敘班輩,別說什麼臣啊主子的啦!”
溥偉膝行了幾步:“太后您就放心呆着吧,臣自有安排,我大清深恩厚澤幾三百年,這河山,臣相信還能收拾回來!”
他面色神秘,對着隆裕道:“太后,今晚即有大變!臣在這裡擎天保駕!總要保我愛新覺羅家能東山再起!”
叮噹一聲,擱在牀邊的一柄玉如意被隆裕碰倒,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