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點三十分,卡里爾回到了馬庫拉格之耀。這艘船和夜幕號一樣,都是榮光女王級別的戰艦,但是,它的登艦甲板可不像夜幕號那樣簡樸到了一種近乎陰森的地步。
從運輸機上走下,卡里爾第一眼便能看見那些由極限戰士們的各大戰團所親手編織的厚重掛毯。它們每天都有被好好保養,不僅光亮如新,甚至連顏色都沒有絲毫改變。
他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爲這種無處不在的肅穆感到了一絲頭痛——這當然不是件壞事,但是他就是止不住地會回想起空蕩蕩的夜幕號,和那些陰暗且年久失修的走廊。
維修倒是小事一樁,但是,第八軍團內有人會編織掛毯嗎?總不能連這個也和極限戰士們取經吧?
卡里爾搖了搖頭,掐斷了思緒。二十分鐘後,他通過直升電梯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在向站崗的兩名常勝軍打過招呼後,他便推開了羅伯特·基裡曼的書房大門,直觀地看見了裡面的景象。
“.”
沉默。
無人說話。
一個常勝軍轉過頭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卡里爾卻未卜先知般地擡起手,阻止了他的動作,並用手勢示意常勝軍們走遠點。
原體的親衛對此感到疑惑,他們中的一個朝裡窺視了一眼,隨後便猛地轉過了身,帶着他的同伴朝着走廊的另一邊走去了。
至於卡里爾.
他一言不發地看着內裡的景象,房間內的兩人也同時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之中。
半分鐘後,基裡曼輕咳一聲,將他從不知道從哪拿出來的頭盔從頭上摘了下來——卡里爾看的很真切,那東西是用金屬鍛造而成的,有一定的防護能力,T字開面,古樸的令人吃驚。
而且它是原體尺寸。
至於安格朗.重獲新生的角鬥士正穿着病號服,手拿兩把木製的短劍中的短劍,尷尬地站在挪開的沙發與茶几之間。
就在剛剛,他還在聚精會神地向基裡曼講述角鬥場內角鬥士們是如何使用雙劍的。他手上的那兩把劍的細節也沒有逃脫卡里爾的眼睛,兩把都在尾部刻着基裡曼的名字。
“.坦白來說,我很驚訝。”
站在門前,卡里爾慢慢地開口了,他決定打破這陣沉默,但不是以多麼嚴肅的方式。
實際上,他現在正繃着讓自己不要笑出來。
“但是,我必須承認,這真是一種少見的兄弟情誼。”
“.如果你想笑的話,就笑吧,卡里爾。”基裡曼抿着嘴說,他將頭盔夾在腋下,看上去彷彿一個剛剛結束戰鬥的戰士。
只是,這位戰士頭頂的桂冠卻歪斜得驚人,頭髮也亂糟糟的,而他本人顯然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不,我不會笑的。”
“我是認真的——但我希望你關上門。”
卡里爾點點頭,緩慢地關上了門。
從外面。
又過半分鐘,他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而短劍與頭盔已經徹底地消失了,茶几與沙發也恢復了它們原本的模樣,在地毯上安靜地待着。
安格朗穿着病號服,正襟危坐地坐在其中一把上,目不斜視地盯着羅伯特·基裡曼,後者則拿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他面前向他講述一些東西。
“.”
卡里爾不動聲色地走進書房,背對着他們關上門,緩慢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下一秒,安格朗和基利曼都確信他們聽見了一聲輕笑。
卡里爾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日安,羅伯特,安格朗。”
“.”
角鬥士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他的兄弟——過去,在角鬥場中,類似的事並非沒有發生過。他雖然在自己破碎的記憶裡找不到具體的畫面了,但卻能清楚地記起那些時刻胸中激盪的情緒。
那種情緒,與現在並無多大區別。都是一種罕見的、應當被珍惜的歡樂。
感受到他的注視,羅伯特·基裡曼沉默地放下了手裡的書。他低下頭,翻着厚重的典籍,從前翻到後,從後翻到前,並最終確定了一個和他們此前所說的事並無太大關聯的章節。
“.軍團之間是有合作傳統的。”基裡曼嚴肅地說。“我的意思是——或許未來有朝一日,戰犬和極限戰士之間可以開展合作。”
“嗯,嗯。”安格朗迅速地點起了頭。“沒問題,兄弟。”
“.那麼,今日的課程就到此結束了。”基裡曼以他政客的冷靜如此說道,然後,他轉過頭,又運用起了政客的另一項本領。
“日安,卡里爾教官。”他面無表情,莊重地問候。
卡里爾沒有用語言回答他的問候,他沉默半響,點了點頭,隨後便忍俊不禁地移開了臉。笑聲終於開始在房間內盤旋,但並不是來源於卡里爾,而是來源於羅伯特·基裡曼的兄弟。
基裡曼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後竟也笑了起來。
幾分鐘後,氣氛總算恢復了正常。嚴肅的談話也終於開始繼續。
——
“.你的軍團可能需要三到五個月才能抵達努凱里亞。這還是看在亞空間航行一切順利的前提下,我們需要將這個消息傳遞給他們,而他們也需要動身前往努凱里亞,總之——”
基裡曼停頓片刻,坐在他大理石桌後做了個手勢。
“——伱還有充足的時間來思考這整件事,兄弟。”
安格朗對他點點頭,粗糲的面容上滿是傷疤。
此刻,這張殘缺的臉上有種緩慢而嚴肅的思考正在生根發芽。
這件事讓屠夫之釘們再次顫動了起來,它們沒有蠕動着朝下鑽探,只是開始以疼痛懲罰安格朗的行爲,但角鬥士本人卻對此毫不在乎。
坐在一旁的卡里爾瞥了一眼它們,沒有說話。
足足好幾分鐘後,安格朗纔再次開口:“無論我下達什麼樣的命令,他們都會遵守嗎?”
“是的。”
“哪怕我要求他們屠殺手無寸鐵之人?”
“.”基裡曼抿起嘴,嚴肅地點了點頭。“類似的事並非沒有先例,有時候,犧牲是必經之事。”
“哪怕我要求他們彼此攻擊?”
“原體考量軍團戰士們的戰鬥技藝是很常見的事。”
“不,我指的是互相殘殺。”角鬥士低沉地說,呼吸沉重的有如野獸。“以一方的不死不休爲標準的。”
羅伯特·基裡曼低下頭,然後又擡起。他已經意識到他的兄弟在說些什麼,在暗喻些什麼了,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於是他只好沉悶地點頭。
“我明白了。”安格朗平靜地說。“所以,我的親生父親在我剛出生時就爲我安排好了一羣奴隸?”
“他們不是奴隸!”基裡曼本能地反駁。“他們是你的子嗣,他們和你之間有聯繫的,安格朗,假如你親眼看見你就能明白!”
“但我現在看不見。”安格朗說。“我只能依照你的描述來推測他們的模樣,如果真是照你所說的那樣,羅伯特,我寧願他們都離我遠遠地,不要聽我的任何一句話,半個字也不行。”
“但是,軍團不能沒有原體。”
“是嗎?那麼,在你遇見你的極限戰士以前,他們在做什麼?”
“.”
“他們在做什麼,兄弟?”
“.看來我是無法在單純的言語交鋒中勝過你了。”
基裡曼苦笑着看了一眼卡里爾,後者平靜地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提議,於是他只好繼續。
“但是,安格朗,我希望你明白,他們雖然會聽你的所有命令,但那真的不代表他們是你的奴隸。”
“他們享有自由嗎?”角鬥士皺起眉。“他們在我面前享有違抗的權利嗎?或者說,他們有不接受我的權利嗎?”
“沒有軍團會拒絕他們的原體。”
“那麼,這就是一種奴役。”安格朗嚴肅地說。“我仍然不瞭解軍團和原體之間的詳細關係,兄弟,但我清楚另一件事,另一件你知之甚少的事。”
“什麼事?”
“奴役。”
安格朗緩緩地開口。
“我在戴舍阿角鬥場待了十幾年,這十幾年讓我親眼見證了無數種奴役他人的方式。其中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洗腦,只需要飢餓、黑暗與恐懼,就能讓一個人在幾天後成爲一個毫無知覺的麻木幫兇。現在,你說,有這麼一大幫人,他們會無條件地聽從我的任何命令。包括但不限於爲我去死,或者屠殺手無寸鐵的無辜之人——哪怕我要他們互相殘殺都可以,這算什麼,兄弟?”
羅伯特·基裡曼啞口無言——他兄弟爲他提供了一種嶄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而這種方式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
就像一個知道怪物存在,卻從未親眼看見的人,在某天回家的路上,撞見了那隻怪物,和它身下血淋淋的受害者一般駭人。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安格朗——”一個聲音在沉默的房間內響起。卡里爾緩慢地站起身,對看了過來的兩名原體微微一笑:“——我可以代替羅伯特告知你原體與軍團之間的特殊關係。”
“.好吧,但在這以前,我有話要對你說,卡里爾。”
安格朗同樣緩慢地站起身,像是一座舒展的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