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基裡曼衝進了執政官宮殿,狂怒像是一羣貪婪的蟲子,從他視線無法觸及的黑暗角落滾滾而來。
它們爬上他的心臟,開始啃噬那僅存不多的理智。基裡曼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繼續狂奔。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穿着一身全然陌生的盔甲,也沒有注意到宮殿的地面變了樣。
執政官宮殿的地磚是由許多藝術家精心設計過的,它們承載着歷史,你甚至可以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馬庫拉格的歷史本身。
可是,現在,他正踩踏着的東西不是馬庫拉格的歷史,而是大片大片粗糙且骯髒的石頭,其上遍佈鮮血與異形們粉碎的屍體。
他跑過它們,對他眼中的叛亂分子的遺骸致以了最高程度的鄙夷與仇恨。他還在剋制自己,試圖用理智將怒火關起來,否則便不會只是現在這樣了。
基裡曼知道,馬庫拉格今天死去的人已經夠多了,康諾告誡過他,和平理應用更好的手段來爭取,而非通過暴力與鮮血。以那種方式取得的和平不會長久。
於是他揮舞起手臂,對着那些躲藏在掩體後方的叛亂分子們大喊起來:“投降!”
他的聲音在巖壁之間迴盪,分裂、延伸——狂亂地通往了黑暗的最深處。叛亂分子們呆滯地從掩體後走了出來,他們沒有攜帶武器。
基裡曼朝他們衝了過去,抓住其中最高大的一個,對他怒吼起來:“你背叛了馬庫拉格,你爲什麼這麼做,是誰指使伱這麼做的?!”
那人並不回答,慘白的臉上顯現出一種呆滯——有那麼一瞬間,他不再是他了,而是‘它’。基裡曼清晰地看見了它的臉,看見了那淡藍色的皮膚和十八隻快速眨動的眼睛。
巨大的恐慌本能地從心底涌起,羅伯特·基裡曼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他很清楚,這絕非人類應當擁有的面貌。
基裡曼因過度震驚而握緊了雙手,就在下一秒,伴隨着它飛濺而出的鮮血,‘他’又回來了。
現在,站在基裡曼面前的是一個慘嚎着的男人,有着一張典型的馬庫拉格人面容,眼窩深陷,鼻樑高挺,面色慘白。有着金色的短髮和堅毅的下巴。
他看上去很熟悉。
基裡曼皺起眉,沒有深究這種熟悉。現在,他最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剛剛失控了。
懊悔隨之而來,他開始唸誦一篇禱文。
塔拉莎·尤頓將它交給了他,在他還年幼時就將它教給了他。尤頓說,若你察覺到自己將要失控,就念吧——羅伯特·基裡曼依言照做。
他念誦着,心情也逐漸歸於了平靜。他平靜了,但也忘記或忽略了一些事。比如梅洛圖斯隊長和衛兵爲何沒有跟在他身後,比如這羣叛亂分子爲何沒有任何人手持武器.
種種疑點串聯在一起,如此明顯,如此的惹人懷疑,可羅伯特·基裡曼竟然沒有半點反應。一個蠢人當然可以忽略這些,但是,羅伯特·基裡曼可以嗎?
沒人知曉答案。
馬庫拉格人念着禱文,咕噥着鬆開了手,讓那個男人摔落在地,感到腦海之中天旋地轉。他已經平靜下來了,但他卻感到一陣嘔吐的衝動。
這衝動來源於他的鼻腔,他剛剛聞到了一種極其可怕的味道,不是化學品,而是成千上萬具屍體所散發出的味道。這些屍體被扔進了厚厚的落葉堆與潮溼的泥土之中,血肉消逝,骨頭腐朽。
羅伯特·基裡曼呆滯地望着這一切,仍然在念誦禱文,試圖平靜。
——但是,他現在念的已經不是塔拉莎·尤頓教給他的禱文了。
異形們看着站在它們面前的這個巨人,看着他的臉,沉默不語。那個幾秒鐘前還險些被殺死的異形張開了下顎上的觸鬚,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種異樣的咕噥聲。
它們走上前去,開始將羅伯特·基裡曼團團圍攏。
它們的下顎上沒有燃火之神的印記。
它們不是祂的信徒。
哈爾科蘇斯有三顆星球。
三顆。
“誰派你們來的?”基裡曼緊緊地盯着那個叛軍,厲聲斥責。
“你知道你們都做了什麼嗎?你們在馬庫拉格城內掀起了一場叛亂!有很多無辜的人在今天死去了,而他們的死都要算在你們頭上!所以告訴我,是誰派你們來的?!”
那個男人並不回答,他很高,他金色短髮下的憔悴雙眼虛弱地眨了一下,隨後,他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種異樣的咕噥聲。細密、連綿、稠密——惡臭。
“說!”基裡曼對他咆哮。“你已經沒有選擇了,是誰幹的?誰指使了這一切?!”
男人盯着他,仍然沉默不語——在這一刻,在這一個短短的瞬間,羅伯特·基裡曼眼前突兀地閃過了一副畫面。
他看見陰森的石窟,淡藍色皮膚將他層層包圍的怪物,他還看見它們迅速眨動、密密麻麻的眼睛——然後,一切重歸於虛無。
那個沉默的男人再度出現,面容憔悴,愈發慘白,金髮變成枯枝,嘴脣成爲一種陰森的綠色。他閉着嘴,始終不說話。
基裡曼低聲咒罵起來,爲這個男人的頑固而怒。他又開始唸誦禱詞,並勸說自己不必如此生氣。他念着禱文,前所未有地平靜了下來。
這是一種真正的平靜,就像躺在森林中,躺在潮溼的泥土上任由爬蟲穿越鼻孔與嘴脣,厚厚的枯葉從天而降,帶來腐敗的氣味,並將他深深掩埋
基裡曼茫然地睜開眼睛——他聽見,那男人終於說話了。
“醒過來。”那個男人虛弱地說。“醒過來,拜託你,醒過來”
“什麼?”基裡曼懷疑地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
沒有回答,男人緊緊地閉上嘴。他的臉開始變化,皮肉翻轉,像是海洋或波濤。
十八隻眼睛和淡藍色的皮膚伴隨着皮肉的翻轉取而代之,基裡曼困惑地看着這個生物,甚至伸出手貼在它臉頰側面,感受了一下它的體溫。
“你沒有發燒。”他說。“這意味着你精神正常,現在告訴我真相吧,士兵。如你所見,你們已經沒有勝算了。”
他停頓片刻,伸手指了指身後宮殿中那遍地都是的屍體——有着細長四肢的,被人變成血肉碎末,此刻卻正在緩慢腐爛的屍體。基裡曼的臉色毫無變化,彷彿他真的身處執政官宮殿,隨後,他繼續開口。
“你還不理解,但你會理解的,士兵。你們被人矇騙了,無論那個人對你們允諾了什麼,都不是真相。康諾·基裡曼是馬庫拉格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執政官,難道你們不清楚嗎?他改善了水利工程,研究出了新的耕種方式,所有人都吃得起糧食了,去看看城外的那些農戶吧,士兵。”
基裡曼情真意切地勸說起來。
“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你、我、康諾·基裡曼——我們都是吃着農作物長大的,你相信康諾執政官是個惡人嗎?告訴我吧,士兵,是誰向你們灌輸了這些可怕的謊言?而那個人又將我的父親帶到哪裡——”
他止住話頭,雙眉因懷疑而緊緊地皺在一起。
父親?
誰?究竟是誰?
他眼前出現一片光芒。
他看見一個平凡到甚至有些矮小的老人,那個老人正站在記憶的一側對他微笑,笑容中滿是擔憂:“羅伯特,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什麼?不,等等,你是誰?
“他是你的養父。”
一個聲音說。基裡曼轉過頭去,看見一個男人,一個面容疲憊,皮膚沒有皺紋卻仍然老舊如羊皮紙卷的男人——那男人轉過頭來,也看着他,表情悲傷。
“而你正在忘記他。”
什麼?
“你正在忘記我們。”矮小的老人說。
“回想起來吧,羅伯特。你從來沒有當時的叛軍們說過話,你把他們都殺光了,我躺在書房裡,聽見樓下傳來你的咆哮。那時我就知道你正在發火,你還是個孩子時發起火來就令人畏懼,更不要提那天的你了.”
基裡曼困惑地捂住額頭,他感到眼睛酸澀——他好像正在流淚,但是,爲什麼?
“還記得嗎?”
老人憂傷地看着他。
“記起來吧,羅伯特,你必須記起來你在書房裡看見了將死的我,你像野獸一樣嚎叫。我中了毒,一種可以經由空氣傳播的毒素。我舉着槍對着你,讓你後退”
“你在哭,羅伯特,我快死了,但我還想對你說些什麼,可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於是我把那枚硬幣給你了.”
老人低下頭,像是獻出珍寶一樣伸出右手——
一枚硬幣,就那樣躺在他蒼老的掌心。基裡曼緊緊地盯着它,困惑不已。他從喉嚨裡發出咕噥,他走上前去——
他試圖伸出手接過,但他太虛弱了,虛弱到甚至沒有力氣握住那硬幣。它摔落在地,和地面碰撞,撞出漣漪,迅速消逝。
光芒在瞬間消失。
羅伯特·基裡曼唸誦着禱詞,回到現實之中。他的面容憔悴,病痛讓臉色變成慘白且枯黃的色澤。他念着禱詞,一刻不停。
還有。
今天有點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