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黑天使們接管騎士團的責任,正式地成爲卡利班的守護者以前,巨獸污染一直是個棘手且難以處理的問題。
一個孩子從學徒成長爲預備役騎士至少需要五年,而討伐巨獸的戰爭動輒便會造成十幾人乃至幾十人的傷亡。卡利班擁有衆多騎士團,每一個都會定期宣佈將發起針對巨獸們的討伐,可惜,在萊昂·艾爾莊森名聲大噪以前,他們永遠是輸多勝少。
一些在戰爭中活下來的老騎士甚至會自嘲地告訴年輕人,他們之所以能活下來,其實與武藝高超、意志堅定、裝備精良這三件事半點關係都沒有。
以上這三點,不過只是面對巨獸們必須的前提條件罷了,他們能活到今日的唯一原因,僅僅只是因爲幸運,又或者足夠懦弱.
儘管正面對着如此糟糕的處境,但卡利班人依舊源源不斷地將自己投入到了這場看似沒有勝算的戰爭之中。
他們尚武,也並不懼怕犧牲,更何況他們現在是在與邪惡作鬥爭——爲此而死,簡直是無上光榮。
只是,無論多麼蔑視死亡,無論多麼崇尚榮譽,他們也必須承認一件事:在萊昂·艾爾莊森出現以前,哪怕是盧瑟這樣號稱‘最偉大的’騎士,也未能將局勢扭轉。
那時,情況已經糟糕到了一種極限。
舉個十分微小的例子吧:屍體的安置。一個歷盡千辛萬苦成爲騎士的年輕人,在直面邪惡、保護無辜者的戰爭中死去了。爲此,他是否應當得到一塊墓地以及一套棺木?
這當然是理所應當地事情,可騎士團根本無力負擔這兩樣簡單的事。巨獸們被污染了,被它們以爪牙撕成粉碎的死者們自然也難逃其咎。
爲了避免後續出現更爲恐怖的事,這些英勇戰死者往往只能被就地肢解,然後連同敵人的屍骸一起接受焚燒。如果負責此事的騎士團手中幸運地擁有鉕素,那麼這件事便會快上許多。
但如果沒有.
雄獅曾聽盧瑟在酒桌上說過,那焚燒死者與巨獸屍骸的火焰一直可以延續長達半個月,就連天空都會變色。哪怕火焰熄滅,那焦黑的煙霧也久久不散,如死者們最後的一口呼吸。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着面前的這片火海,看着那些扭曲的肉塊在火焰中掙扎扭動,凝視着它們那被詛咒般的形態,久久地不發一言。
與他相反,站在他身後的盧瑟卻正哼着愉快的歌謠,從那可怖的火獄中蔓延而出的糟糕氣味早已佔據了他與雄獅身邊的每一寸空氣,但盧瑟似乎不受影響。
雄獅忍不住分出了一兩秒鐘的時間來思考其中差別:是真正意義上的免受影響,還是早已習慣?
他深深地看了盧瑟一眼,發現老騎士看上去居然顯得很高興。這件事並不多見,盧瑟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將情緒外露的人。
他曾經崇尚騎士的風度與優雅,在一些變故後,則轉投進了神秘主義的懷抱.時至今日,他身上到底承載着多少秘密,雄獅甚至懶得去猜測。
他轉過身來,直面盧瑟,將手中獅劍連劍帶鞘一同揮下。這歷盡崢嶸的武器就此深深貫入泥土之中,細碎的石頭和乾燥的泥土四處飛濺,雄獅的斗篷在火光中沉寂地落於地面。
他看着盧瑟,仍然未發一語。巨獸們污穢的血肉正在火焰中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融化,但連鎖反應帶來的滾滾濃煙已經徹底掩蓋了這片森林頂端的天空。
再過不久,屍骸燃燒的臭味就要向着後方滲透,飄向森林的深處.
盧瑟笑着對他輕輕頷首,面對着無聲的逼問,終於給出解釋。
“我們要等,萊昂。”
“等什麼?”
“等兩個人,以及一個東西的出現。”盧瑟娓娓道來。“第一個人是你的兒子扎布瑞爾,如無意外,他將跟着我的腳步來到此地,並找到我們。”
“第二個人同樣也是你的兒子,只可惜他已經背叛,滿身罪孽。他會來此向你懇求寬恕,當然,在那以前,他會告訴你他已經將事情做完了他可不是個蠢貨。”
“我只會給他死亡。”雄獅平靜到無以復加地回答。
“你可以給他任何東西,哪怕真的是寬恕。”盧瑟毫不在意地說,並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最重要的一點並不在於你要如何面對他,而在於他將以何種方式抵達你我眼前現在來談談最後一個東西吧。”
話音落下,老騎士微笑着的臉毫無徵兆地冷了下來。這種變化只發生在一瞬之間,就連雄獅都經不住感到了些許驚愕。
“你能想象出它到底是什麼嗎?”盧瑟毫無感情地問。
那張臉.無論他曾經是什麼人,擁有何等感情,何種身份,結識過哪些人,這些事都無關緊要了。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這一刻,騎士、大導師、父親、兄弟、友人、背叛者、密探這些身份便連同它們能夠代表的一切事物一齊徹底消散。
他的臉像是石頭一樣深刻而無情,那雙眼睛內蘊含着的東西原始且殘酷,那是一種深切的惡意。
凝視着它們,雄獅竟然感到渾身發冷。
他的直覺忽地掙脫了理智的束縛,輕而易舉地把他帶回了人類歷史中的某個時刻。彼時,第一個城邦甚至都尚未建立,但黑暗中已經有一批人對着野獸們舉起了屠刀與長矛。
他們獵殺它們,不爲了吃,不爲了穿,也不爲了取樂,他們只是做這件事他們一直殺到大陸架被血淹沒,至少數千種動物滅絕。
此時此刻,正在盧瑟眼中沸騰着的,就是這種惡意。
“答案其實並不重要。”盧瑟緩緩說道。“我們只需對它做兩件事:奴役它,或殺死它。”
“如果它同意前者,那麼後者就無需進行。如若它拒絕,那麼我們就必須在這時間的盡頭將它挫骨揚灰,我們要一直殺到它無法再以任何形式被喚起,被利用.”
但是,爲什麼?雄獅想問。這個問題卡在他的喉嚨裡,久久未曾散去,卻始終未能超脫某種枷鎖,那東西牢牢地把問題鎖了起來。
雄獅忽然明白,他其實不需要問,因爲他已經知曉答案了——在歷史這個詞語被髮明以前,在那些瘋狂的原始人成羣結隊的在黑暗中點着火把,手持長矛追獵野獸羣落的時候,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已經誕生了。
但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麼?
雄獅低下頭,粘稠的鼻血緩緩滴落。染紅鬍鬚,在盔甲上順着紋路勾勒,塗抹出暗紅色的痕跡。一陣又一陣針刺般的疼痛從頭腦深處涌起,他用盡全力咬緊牙齒,聽見咯咯作響,也聽見難以形容的模糊喊聲
喊聲?
不。
在虛幻與真實的分界線中,萊昂·艾爾莊森以其逐漸沉淪其中的神智分辨出了這聲響的真相:不是喊聲,而是哭聲。
嬰兒們的哭聲。
寒風四起,他的感知變得粘稠且充滿不安與恐懼。他的雙腿好似灌了鉛,但這並不能阻礙他繼續奔跑。在昏暗的荒野中,他奔向了某處。
他用雙手一把扯下了蓋在石碓、木頭與泥巴上的某種獸皮,力氣大到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一聲嘶吼傳來,一個形體快速地掠過了他,帶着濃厚的血腥味逃進了黑夜之中。
而他已經無暇他顧,只是衝進那塗滿鮮血的殘骸裡,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了一個已經被開膛破肚的模糊肉體。
在這以後,悲傷才吞沒他。
然後,更多的喊聲就此傳來,不止一個人,而是很多個人從帳篷外傳來。充滿憤怒,充滿憎恨,有人把他拉起,有人拿走他的孩子,有人給他塞上一把長矛,有人爲他以鮮血塗抹臉頰。
數十雙眼睛熊熊燃燒,其內流淌着的惡意與盧瑟完全一致。
這種惡意誕生自憤怒、憎恨與悲傷之中,但已經遠遠地超出了它們所能描繪的範疇——僅憑這些東西,是無法驅使一個部落、一個族羣花費幾代人的時間來進行種族滅絕的。
只有‘保護’這一與它們完全對立的高尚品質,才能使它誕生。
爲了保護新生兒與年幼的後代,原始人們可以手持長矛從大陸的最北邊追至海岸旁,殺死他們能看見的每一頭野獸,然後將它們的習性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將它們的骨頭懸掛在帳篷頂端,領地內外.
如果未來有一天,這種生物再度出現,那麼他們的後代便可再次提起長矛。
這是一種何其純粹的惡意?
雄獅緊抿雙脣,終於發出幾聲含混的悶響。
“是的。”盧瑟說。“我正是爲此而來。”
他滿意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皺紋舒展了,冰冷消融了,只餘下純粹而又簡單的快樂。火焰熊熊燃燒,巨獸們的屍骸與肉塊在其中扭動,而老騎士卻笑得樂不可支,甚至彎下了腰。
“銜尾蛇是一個非常強大的超自然實體,萊昂,它能做到的事情遠超你的想象。”盧瑟非常溫和地說。“從神秘學的角度上來講,它與卡利班並無區別。”
“我們甚至大可以這樣說——它就是卡利班本身。儘管如此,它和卡利班之間的關係卻並不能用常理揣度,它們之間沒有所謂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聯繫。”
“就算卡利班毀滅,銜尾蛇也依舊存在,而這正是它的目的。卡利班就像是一座監牢,將它牢牢地困住了,它當然不會甘心於做一個囚犯,因此它會不惜一切代價讓卡利班去承受一些無法承受的代價巨獸的污染、卡利班的內亂,不過都只是其中一環。”
“在泰拉叛亂結束以後,它抓住了機會,只差一點,它就真的成功了。可惜啊,我在這裡。”
盧瑟直起身,邁動腳步,走過雄獅,踏入熊熊火焰之中。
“我就在這裡,烏洛波洛斯!”他高喊。“而你只有兩個選擇,跪下或死亡,選吧!”
他的聲音未能穿越火焰設下的界限,自然也並無可能進入到森林深處但雄獅看得真切。
他仰起頭,看見層疊的、涌動着的黑暗自那被火光染成紅色的蒼穹彼端狂躁地直撲而來,扇動着羽翼,鳥喙大張。他本能地拔出獅劍,天上卻開始下蛇雨。一條又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從鳥類的尖爪中滑落,摔向地面,發出密集的砰砰聲。
盧瑟的笑聲轉變爲狂笑,像是已經達成了某種目的,併爲此欣喜不已。哪怕是雄獅將手搭上他的肩膀,這種狂笑也並未停止。
在蛇雨和鳥雲共同鑄就的黑暗中,雄獅緩緩地呼出了一口帶着巨獸屍骸腐敗味道的空氣。
突然,他問:“我們要怎麼殺了它?”
——
穿梭機的艙門緩緩打開,鮮血的氣味順着高溫的蒸汽一同涌入了理性之鋒號的第四機庫之內。十二個暗黑天使從內魚貫而出,一聲不吭地扛着纏繞着鐵鏈的巨大鐵箱快步遠去了。
在他們的腳步聲中,機庫裡一早就等待着的人們隱隱約約地從那些箱子裡聽見了不似人類的吼叫聲。
僕役們驚恐地低下頭,立刻開始默唸帝皇禱言。幾個劍衛老兵冷冷地凝視着那口鐵箱,直到它消失在黑暗的最深處,方纔收回視線。
也是這個時候,卡里爾·洛哈爾斯走出了艙門。
他還提着刀,沒有收回的意思。雙手染血,審判官的制服下襬閃閃發光,早已被血液濡溼。僕役們見狀,立即上前打算爲他整理儀容,卻只得到了一個無聲且堅定的拒絕。
“都下去吧。”
一個冰冷的聲音如此命令那些僕役,一個巨人緊隨其後地走出了黑暗。他沒有穿戴騎士罩袍,其盔甲上有着多處劃痕與焊接的痕跡。
他有一個相當寬闊且無情的下巴,雙脣緊抿,那線條几近於鋒利的刀刃。鷹鉤鼻,顴骨高聳,臉頰無肉,一雙眼睛陰沉無比,瞳孔猶如兩個小點般毫無焦距.
“拉斐爾。”
在僕役們離去的聲音中,卡里爾對他問了好。
第一軍——不,第一戰團的戰團長,‘懺悔之劍’拉斐爾表情複雜地向他點了點頭,算是作了個簡短的問候,隨後立即擡起手,做了一個迅速且複雜的手勢。
站在他周遭的老兵們立即散開,如本就不存在一樣四散着進入了陰影之中。一時之間,第四機庫之內只剩下卡里爾與這位戰團長本人。
冰冷且慘白的燈光打在他們頭頂,穿梭機的引擎還在緩緩散熱,併發出嗡鳴的噪音,可空氣卻冷寂如冰。
卡里爾沒有讓這陣沉默持續太久,他甩甩手,將刀刃斜斜地擦過大衣邊緣,問道:“分析結果如何?”
“非常糟。”拉斐爾說。“那艘船已經成爲了混沌的溫牀,我找來的三位牧師在整個儀式過程中幾乎喪命。他們身上的念珠與雕像全都碎了,負責維持儀式的智庫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爲他們的信仰足夠虔誠,恐怕他們現在已經被惡魔奪舍了。”
卡里爾搖搖頭,罕見地使用了一種較爲嚴肅的語氣:“你應該更加小心一些的,戰團長。”
拉斐爾沒有對這句話做出任何迴應,卻眉頭緊鎖,表情愈發陰沉。直到數秒鐘後,他方纔重新開口:“我必須承認我在這件事上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我應當聽取您的建議。”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更何況我也沒有立場站在這裡聽你進行自我檢討.現在我以審判庭大審判官的身份下達一則命令,拉斐爾戰團長,我認爲真理之刃號必須被立即毀滅,由此引發的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
拉斐爾點點頭,簡短而乾脆地說:“火炮陣列已經在十分鐘前預熱完畢。”
“不留活口。”卡里爾輕輕地回答。
他轉過身,再度登上了穿梭機,其上已經空無一人,機魂已經被提前設定好了程序邏輯,好讓這架穿梭機能夠一直向前飛
星海晦暗,熾熱的光束在不久後擦過它身邊,激起儀器的警報,也在真理之刃號那褻瀆的船身上製造出了巨大的爆炸,將卡里爾的臉吞入一片白茫茫之中。
真空中無法傳聲,他卻彷彿能夠聽見一聲哀嚎,與一聲平靜且滿足的嘆息。
前者來自萬眼戰幫的叛變旗艦真理之刃號,後者來自戰犬,名爲羣山號。被奪走,被踐踏,被混沌改變扭曲。
一次復仇已經完成,就像他所承諾的那樣.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穿梭機繼續飛行,引擎穩定地出力,不受外界影響。卡里爾提着刀來到機艙後部,轉頭看向一旁的顯示器。在瑩瑩藍光中,一片猩紅的光點正在急促地閃爍。
那是萬眼的大部隊,一整支艦隊,塞拉法克斯萬年以來攢下的家底。它們正在一艘接着一艘地躍出卡馬斯附近的曼德維爾點,不計一切代價地闖入這個已經被佈下天羅地網的陷阱。
從戰術上來說,這是毫無疑問的自殺行爲。
“恐怕我不得不使用一點違規手段了。”卡里爾低下頭,對自己的影子如此開口。
“你從來就沒遵守過什麼規則,父親。”他的影子如是回答。“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我只希望萊昂·艾爾莊森回來的時候不會看見一個燃燒的卡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