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飄蕩,難以呼吸。
卡託·西卡留斯知道,他正在接受治療。他的傷勢想必已經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被那怪物咬下左手倒是其次,此前受到的重傷和從高處墜落帶來的二次內出血沒殺了他真是個奇蹟.
但他察覺不到疼痛,實際上,他什麼感覺都沒有。沒有實感,沒有觸覺,只有一種非常靜謐的安寧感。
西卡留斯有時候幾乎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但他不相信這就是他的結局——如果這真的是生命的盡頭,那麼,帝皇爲何沒有來帶走他?
古老的聖典上說,只有死亡纔是職責的終結,而他認爲這句話有問題。死亡無法終結他們的職責,充其量只是一箇中轉站。
帝皇必定對他們這些死魂靈有另一種安排,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安息,卡託·西卡留斯絕不答應。
他心中有種極其強烈的渴望,並非對於生命,或是對於榮譽的追求,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種渴望到底有何成分。
但是,有一件事是十分明瞭的——卡託·西卡留斯正是因此從沉睡中醒來。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突然就衝入了他的鼻腔,然後是一種古怪的鐵鏽感,他的舌頭和口腔好像變成了生鏽的金屬,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受到極其濃烈的鐵鏽味。
溫和的燈光落入他的瞳孔,竟然刺激到雙眼流出了眼淚。他試圖眨眼,但他的眼皮並不如何在乎他的想法,它們現在沉重到和武備庫的精金大門沒什麼兩樣,根本無法合攏。
西卡留斯瞪着眼睛躺在病牀上,過了好一會才察覺到左手處那陣無法掩蓋的疼痛,後腦處的麻木以及整個身體多處的不和諧感。
他試着用手肘支起自己,想要觀察自己現在的情況,卻再度發覺了另一件事——他聽不見聲音。
任何聲音都沒有。
西卡留斯再次艱難地眨眨眼,嚥下了一口滿是鐵鏽味的唾沫。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隨着喉頭的上下滾動,那些有關失聰的猜測伴隨着聲音的涌入一同遠去了。
“他很可能還要再繼續昏迷四個小時左右。”有人嚴肅地說。“恕我直言,原體,但他能活着簡直就是個奇蹟。”
“這世界上沒有奇蹟,只有踏實苦幹與勇敢無畏,除非你要像我們的牧師一樣對我宣講帝皇可以隨時隨地降下任何神蹟。”
“.祂的確降下過,大人。”說話之人意有所指地回答。“而且正在我眼前。”
卡託·西卡留斯聽見他的原體——他真正的原體——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是道謝,讓負責治療他的藥劑師出去做自己的事情。
年輕的偵察兵立刻意識到,他即將和原體單獨待在同一個房間內,一種情緒涌入他的兩顆心臟,迫使它們開始快速跳動。
西卡留斯艱難地組織起思緒,並思考:他會注意到我的醒來嗎?
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了他的左手手腕處。
“卡託·西卡留斯。”羅伯特·基裡曼嘆息出聲。“你知道嗎?幾乎每個負責你健康或是對醫學有常識的人都告訴我,你能活着簡直就是個奇蹟。”
他知道我醒着。
西卡留斯張開嘴,試圖說點什麼,或是至少看一看他的原體。但是,礙於傷勢和那些固定他身體的某種拘束裝置,他現在就連扭頭都顯得困難。
當長達十幾秒的嘗試結束以後,西卡留斯所能給出的最好的迴應,也不過只是一聲沉悶的鼻音。
他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嘗試,他也發不出半個音節來。
“我讀了伊代奧斯交給我的戰後報告,他在報告裡着重提到了你的名字,卡託·西卡留斯。”
“從那些描述來看,你無所畏懼,而且很擅長抓住戰鬥中的機會,這些稍縱即逝的小東西居然能被你牢牢地抓在手裡,而你甚至還沒完成授甲儀式”
“總的來說,伱已經完全可以被稱作一名極限戰士了,塔拉薩的後裔。但我不是爲了這些纔來找你的,實際上,我有一些問題要問你。”
西卡留斯焦急地開始催促自己的聲帶,基裡曼卻不同,他只是耐心地收回手,站在了一旁。西卡留斯能察覺到他的存在,哪怕他看不見,他也能感知到原體平靜溫和的目光。
這二者讓他開始以加倍的努力嘗試恢復,奈何天不遂人願,直到好幾分鐘後,西卡留斯才成功地發出了聲音。讓他有些驚訝的是,他的聲音聽上去卻並不如何嘶啞。
“我明白,原體。”他乾巴巴地說。“您可以問我任何事。”
“別那麼緊張,這些問題並不涉及到什麼機密.那個東西和你交談過嗎?”
“交談過。”
“它說了什麼?”
西卡留斯沉默數秒,十分不情願且惱怒異常地將那怪物對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的記憶力很好,但他真的希望自己的腦震盪能讓這部分的記憶和腦漿一起流出他的腦子。然而,羅伯特·基裡曼在聽完那些話後卻顯得相當平靜。
他不憤怒,原體的憤怒通常是驚人的,可現在不同,西卡留斯沒從那個就站在他牀側的巨人身上體會到半點憤怒的跡象。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靜。
就好像一塊被設定好了輸出波段的數據板,只能給出某個數值到某個數值之間的數據
西卡留斯爲他的胡思亂想感到了羞愧,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用這種褻瀆的比喻來形容他的基因原體。他不知道的是,羅伯特·基裡曼其實對此一清二楚。
就在走廊之外,他的首席智庫拉茲利翁和他極具天賦的學徒瓦羅·狄格里斯正在以靈能偵查西卡留斯的思緒,並將這些話語與想法實時反饋給他。
是個知道苦中作樂的小子。基裡曼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原體?”
“嗯?”
“我覺得”
“說吧,西卡留斯,我給你許可。”
基裡曼移動腳步,來到牀頭,好讓頭部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西卡留斯能看見他的臉。
他向來清楚自己在作爲象徵時對人們的鼓舞作用,放在一萬年前,羅伯特·基裡曼便已經學會如何利用這種便利,現在更是爐火純青。
他毫不意外地在短短几秒後等到了一句脫口而出的話。
“我覺得那東西知道我是誰。”西卡留斯略帶迷惘地說。
是啊,它知道。基裡曼想。 它怎麼會不知道呢?它吃了伊索斯和德希米爾的大腦,而他們認識你
“我明白了。”基裡曼說。“多加休息,快點從傷勢中恢復,西卡留斯。你的職責在召喚,你的動力甲也同樣如此。”
他說完這句話,滿意地看見那還躺在病牀上的人瞬間瞪大了眼睛。原體露出個似有若無的笑容,就此轉身離去。
八個小時後,在結束一場演講後,他在自己的辦公室內找到了正在進行閱讀的卡里爾·洛哈爾斯。
經歷了一萬年的風雨,馬庫拉格之耀號滄桑了許多,但也承載了許多記憶。這些東西被人們命名爲書籍——或是放在數據板內的資料,總歸來講,其實都是一種保存媒介。
許多有關當今五百世界現狀乃至帝國現狀的消息都在其中靜靜等候,只期某日到來,能被某人握在手中仔細閱讀。
它們要等的人沒有具體的形象,事實上,如果這些字句擁有自我意識,這個形象應該可被擴展延伸至任何人。
卡里爾·洛哈爾斯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基裡曼匆匆一瞥,便從散亂的書堆和數據板中分析出了他當前正在閱讀的東西。
“審判庭?”
“審判庭。”
基裡曼回到他的椅子後,發出了一聲嘆息。
“遍及全銀河的特工、眼線和探子,以及手握重權的審判官。說實在的,卡里爾,你有想過自己建立的這個無名組織會在一萬年後發展成如今的模樣嗎?”
“我有預想過。”卡里爾頭也不擡地說。“依照我和馬卡多當時對它的設想,這個組織發展成今天的模樣完全是理所應當。”
“我唯一慶幸的事情是這些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們頭上同樣懸着一把利劍。”
“就像你一樣?”基裡曼用一種溫暖的嘲笑語調如此詢問。他大概從來沒和人用這種語調說過話,顯得相當生疏。
卡里爾笑了,他擡起頭來,對基裡曼點了點頭。
“是的,就像我一樣。”
馬庫拉格之主一時失語,好幾秒後纔再次開口。
“.總之,他們和多數戰團都保持着良好的關係。據我所知,許多戰團都很樂意爲審判庭做事,他們從不吝嗇報酬。我聽說他們還建立了一支專程從不同戰團內抽調戰鬥兄弟來組建的特殊部隊,專門針對異形。”
“我還沒看到這部分呢。”卡里爾說。“你在破壞我的閱讀體驗,你知道嗎?尊敬的羅伯特·基裡曼大人。”
基裡曼皺起眉,懷疑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舉起了雙手,完成了一個古老的投降儀式。
“你變了。”他慢慢地說。“而且變了很多。”
“當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而並非羅伯特·基裡曼的時候,你也會像我這樣。”
“怎麼?你覺得自己是普通人?”
卡里爾搖搖頭,很是平靜地說道:“不,這只是個類比。我曾經的存在形式和我如今的血肉之軀比起來,它們之間的差距就像是你和一個普通人之間那樣大。”
羅伯特·基裡曼本不願再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但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那種感覺曾經發生在他和馬裡烏斯·蓋奇,伊奧尼德·希爾之間,也曾發生在他與康拉德·科茲,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安格朗等原體之間。
他一度淡忘了這種感覺,甚至直到現在也沒想起應該如何稱呼它然後他開始思考這件事,即他與卡里爾在這間書房內剛剛進行的交談,並得出一個結論。
閒聊。
朋友之間的閒聊。
羅伯特·基裡曼露出一個輕快的微笑。
“所以,你是變強了,還是變弱了?”他刻意地粗聲粗氣,說出了一個最簡單的類比。
“你在學黎曼·魯斯嗎.?”卡里爾問。
“是的,像嗎?”
“不太像,如果是魯斯,他應該會粗聲粗氣地問我,做人的感覺到底好不好。而我會告訴他,我好得很,就像他和他的狼羣混在一起一樣。”
卡里爾笑着搖了搖頭,他坐在那把特地找來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本書,彷彿一個文質彬彬的學者。如果找來其他人見他,這恐怕也會是他們的第一印象。
現如今,在馬庫拉格之耀上,除去羅伯特·基裡曼以外,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放眼整個銀河,這種比例也依然可以沿用。
他是一個不存在於這個時代,乃至這個世界的人。
但也正因如此,卡里爾·洛哈爾斯,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做人就是有這麼好,羅伯特。”他說,並帶着微笑。
“你看,這世間有些東西是再強的力量都無法摧毀,也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生在無知愚昧且殘忍的環境中,不會知道它到底應該被如何稱呼,甚至不知道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但他們還是會本能地追尋它。對有些人來說,這東西是自由。對另一些人來說,這東西是吃飽穿暖,沒有壓迫”
“那麼,對你來說,它是什麼?”基裡曼好奇地問。
卡里爾不答,只是伸出手,敲了敲桌面。燈光隨後暗淡,唯餘羅伯特·基裡曼書桌上的照明燈仍然明亮。它們一共有兩盞,提供了充足的亮光,可以用來照亮文書。
而現在,它們照亮了卡里爾·洛哈爾斯此人,將他的影子向後延伸,投射在了地板、書櫃以及牆壁之上。
他的影子開始舞動,然後是一個聲音響起。笑意盈盈,帶着點羅伯特·基裡曼曾經非常熟悉的輕柔嘲笑。
“好久不見啊,兄弟。”
羅伯特·基裡曼從椅子後站起身,大步走向了他的兄弟。
卡里爾向後仰倒,安穩地靠在了椅背上,低頭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