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科茲沉默地翻看着面前的紙質資料,表情嚴肅。
他不會說他很享受這種‘閱讀’的體驗,親手翻閱如此之多的紙質文件只會讓他愈發懷念起羅伯特·基裡曼的新式數據板。
而且,實際上,軍務部和政務部所發來的文件多數都是無用的數據堆疊。他們的負責人雖然說會提供任何幫助,但是直到目前爲止,他們所提供的幫助根本就沒什麼用處可言。
科茲皺起眉,不明白爲何神聖泰拉上的這兩個重要部門居然還在使用手寫檔案——難道他們沒有沉思者陣列嗎?
第八軍團之主放下手中的文件,擡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傳來的柔順觸感讓他感到一陣恍惚,他在疲憊時經常這麼做。要麼按壓眉心,要麼就按壓太陽穴。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以及常人可能具備的皮膚凹陷。
他沒有溫度,是冰冷的,面色也是慘白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科茲會很願意將自己稱之爲死人。
他爲這種自己並不輕易表述出來的扭曲幽默感微笑了一下,隨即便短暫地放開了對預言能力的壓制。
輕如薄霧的薄紗從黑暗的彼端飄蕩而來,纏繞在他的雙眼之上,使得一切都變了模樣。再一次,他看見了一羣身穿午夜色盔甲的影子。
他們在破碎的銀河中像鬼魂一樣穿行,沉默不語,滿腔怒火。敵人的詛咒和鮮血如影隨形,他們幾乎已經和死亡成爲了摯友。
他當然看得見了,他憑什麼看不見呢?
他擁有一種詛咒般的天賦,這天賦讓他能看見許多似是而非的模糊畫面。帝皇將它交給了他,而科茲並不爲此感到感激。
使用這種天賦,就好像手無寸鐵且衣不蔽體地走在一條陰森的林中小路上,你永遠也不知道黑暗中潛伏着什麼東西。是會令人痛不欲生的毒蟲,還是飢腸轆轆的野獸?
康拉德·科茲睜開眼睛,不打算再繼續看下去了。他不知道這場大遠征會將人類引向何方,但是,他相信事在人爲。
低下頭,他開始繼續翻閱文件。
他所耗費的精力和時間沒有辜負他,一個小時又四十三分鐘後,當窗外天空已經逐漸轉變成爲某種迷濛的暗色時,科茲終於在數據的亂流中找到了一件還算有趣的事。
他拿起那張紙,眉頭緊皺。房間內一時之間安靜地出奇,只剩下了原體平靜的呼吸聲。
“.我們必須無限期地擱置這場對暗黑天使的調查,他們不受法律限制,也不受除帝皇或掌印者以外任何人的管束,而我們的調查本就不受軍務部支持。我明白諸位同僚對於羅德瑞格上尉之死的疑惑和憤怒,但我們已經沒有能力再將調查繼續下去了。”
“暗黑天使方面已經發來了三次警告,我確信他們不會再發來第四次。作爲諸位的上司,我命令你們從現在開始放下任何對羅德瑞格上尉死亡的調查,並將相關資料全都封存上交給我,不允許留存任何副本,違者以叛國罪論處。”
“.但是,作爲一名帝國軍人,作爲你們的同僚之一,我對羅德瑞格上尉的死亡同樣也感到無法釋懷。我向諸位保證,只要戰事稍停,我會立刻將所有資料全都向上遞交,並催促上級着手重啓調查之事。”
“太陽系內腐敗情況尚且不顯,但伱我都知道那些遠在其他地方的軍官和總督們都在做些什麼事。掌印者不可能忽略此事,他必定會攜帝皇之命掃除這些人。那時,羅德瑞格上尉的死亡真相大抵也就能隨着這些人的死去一同重見天日了。”
“我向帝皇和所有心懷公義之人起誓,我會保存所有資料,直到時機成熟。如若我在之後的戰爭中死去,那麼,我的後代會替我保存它們。我的家族將把諸位的調查成果視作我的遺骸保存,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
午夜之主眯起雙眼,開始用手指敲擊桌面。
——
“你們的這場調查會受到多方阻力,它必定不會順利進行。但我說的多方,並不是指那些錯綜複雜層層疊疊的複雜部門,而是指萊昂·艾爾莊森的軍團。”
馬卡多停頓片刻,用一種十分奇特的語氣將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他是個精明能幹且十分盡職的人,爲了達成他父親交予他的目標,莊森對他的軍團做了一些現代化改造。”
現代化改造——這是馬卡多所使用的描述詞,但他所使用的語氣卻並不正常。
卡里爾不禁感到了一點疑惑,他雖然理解掌印者對原體們那複雜的觀感和態度,但是,像對萊昂·艾爾莊森這樣的評價可還真不多。
馬卡多前言才說他精明能幹,盡職盡責,後話就夾槍帶棒地用語氣諷刺了一下他對自己軍團所做的事。“很疑惑嗎?”掌印者拄着他的權杖,仰着頭,毫不意外地問。
“的確有些.”卡里爾說。“你似乎並不吝嗇於誇獎他,卻又爲何會用那種語氣形容他對自己軍團的改造?”
馬卡多兜帽下的臉再明顯不過地笑了一下。
“因爲他只對自己的工作盡職盡責。”掌印者如是說道。“像羅伯特·基裡曼或福格瑞姆這樣的基因原體,他們能意識到自己擁有一張毫無人性的面孔。他們可能將它視作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也可能將它深深地棄絕。”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他們其實都樂於用演講或微笑來提振人心。莊森不同,他不做這兩件事。”
“他的領導力來源他那果決的行動力和不被瞭解的神秘感,我會誇讚他在工作上的成功,以及在戰爭程度上的成功。除此以外,我不會對他有任何其他評價。”
卡里爾略微思考了一陣。
“還真是個深刻的評價。”他說。“那麼,也就是說,你認爲萊昂·艾爾莊森會對我們的調查感到反感,乃至厭惡?”
“甚至有可能更糟糕。”馬卡多再次笑了起來,考慮到他平日的模樣,這樣的微笑次數簡直令人摸不着頭腦。
“他是個很驕傲的人,或者說,傲慢。這種傲慢來源於他對自己能力的信任,也來源於對所謂‘長子’地位的追求——統領第一軍團,卻不是第一個迴歸的長子,很有趣吧?”
掌印者的笑聲迴盪在了空蕩的大廳之中,聽上去幾乎像是一種嘲笑。
“我們偉大的帝皇寧願將一批又一批足以毀滅世界許多次的力量交付於這種孩童之手,也不願意讓他們好好磨礪成人後再行此事。”
“說真的,馬卡多”卡里爾慢慢地說。“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對任何一個基因原體都看不上眼了,你對他們簡直只有要求,沒有讚美。聽上去和我們偉大的帝皇一模一樣。”
“他們理應被更苛刻的對待。”掌印者嚴厲地回答。“至於他得了吧,他對他們只有溺愛,而且許多人甚至仍然覺得這種程度不夠呢。”
卡里爾搖了搖頭,沒有再多說什麼了。他的思緒已經飄蕩到了一個更遠的地方,他開始思索起這次調查任務過程中可能遇到的情況。
馬卡多不是個喜歡危言聳聽的人,至少他對佩圖拉博的評價就完全正確,甚至顯得有點溫和。有這樣一個前車之鑑,卡里爾認爲,他必須認真對待馬卡多的話,就算這些話聽上去充滿了嘲笑。
而問題就在這裡,馬卡多不喜歡嘲笑他人,而他本人的智慧也絕非常人能夠企及。
既然他說這次調查行動可能會落入更糟糕的境地.卡里爾也就不得不將自己的心態調整一二了。被調查者對調查他們的人感到反感和厭惡是正常的,但若是上升到另一種層面,事情可能就不太好收場了。
不過
“或許我們應該在正式執行任務以前直接打出帝皇的旗號。”卡里爾沉吟着說道。“我沒見過莊森,但是,從你的描述中聽來,他對帝皇大概也和其他基因原體一樣懷着某種特殊的感情吧。他可能會對兄弟的調查感到怒不可遏,那麼,對於他父親的要求呢?”
“我對此不做評價,也不做猜測。他的性格太過喜怒無常,我不確定到底會發生什麼。我不能讓我的判斷影響到你。”
掌印者嚴肅且謹慎地搖了搖頭,將權杖提起,點了點地面。一點光亮涌現,在他手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印記,他將它遞給了卡里爾。
“你們放手去做就是了,總之,萊昂和他的軍團這些年下來已經被迫地犧牲了不少人。有些人的確是因爲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但另一些人卻什麼都沒做錯,只是盡忠職守。”
“根據我的調查結果來看,暗黑天使內部這種極端保守秘密的風氣很可能已經根深蒂固了。做好準備吧,卡里爾,這件事不會多麼愉快的.”
“從我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上開始,就沒有一件事情是愉快的。”卡里爾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