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昨晚回家了嗎?”我扭頭問老汪。
老汪點了點頭:“回家了,還收拾了點東西,說要來工廠處理點事。”
“那他怎麼會不在這裡?”我追問,見老汪也是一臉迷茫,又改了語氣道:“我是想問,先生會去哪裡?”
老汪搖搖頭。
我心裡慌張得很,但在公司又不能太多流露,便讓老馬先下去,告訴他等江樹回來我們一起過來嘗。
我回到辦公室,四下張望過去確定這裡沒有江樹,心內涌起一種說不出來的孤獨感。站到我們曾經一起站過的露臺,看着廠區內忙而不亂的進出車流,我努力想像着江樹無聲消失,可能會去的地方。
“楊助理。”身後有人叫我,我回頭看到企宣部的王經理正拿着文件夾站在門口敲門。
“進來,什麼事?”我從露陽折回。
“這是春節期間的企劃案,您過目一下。”王經理把文件夾遞到我的手裡。
我打開粗粗看了下,與平常的推廣計劃相比,這次企劃多了一場員工年會,因爲是預案上面只有經費預算以及大概的框架,還沒有明確的流程。王經理是從江氏建設調轉過來的專業企宣,她告訴我年會是江氏每年的重頭戲,代表一個企業的文化,也是調動員工積極性和凝聚力的一次絕好機會,雖然工廠人多,但該有的必須得有。
我表示認同,簽下自己名字後,王經理又問:“楊助理,年會你和江總會來參加嗎?”
“當然啊。”我笑道,“爲什麼這麼問。”
“因爲上次聽到江總無意間說起他今年要去你老家陪你過年。”
“是嗎?”我愣了下,心裡一陣高興,回覆了王經理說:“我老家離a市不算太遠,不影響年會的。”
王經理頓時來了精神,歡欣道:“那就好了,我在年會上安排個交誼舞,到時候你和江總打頭陣啊。”
我點點頭,大方道:“可以。”
王經理忙着下去了,我擱下筆,心頭卻又涌起了點點無助,江樹此刻會在哪裡?
我用座機又一次撥打了江樹的電話,誠如老馬所說不在所務區。我一點點地理着思緒,確定江樹並非因爲誤會我與鍾魚有過什麼才沉默着離開後,我突然間想到了一個去處。是啊,他昨晚的眼淚如果依然是爲他的父母而流,那麼他此刻不在那裡,又會在何處?
我蹭蹭下樓跑到老汪辦公室,當我說出海邊兩個字時,老汪頓時流露出了一絲恍然。
我們馬不停蹄地往海邊趕,當車子停下,一個身影面朝大海孤寂地坐在低矮的帳蓬邊時,我火急火燎的心情陡然間沉靜下來,鍾魚的話又一次迴響在我的耳邊,令我失去了繼續前行的力氣。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人一帳篷,彷彿是被人點拔了一場,突然間想通了許多事情,江樹之所以會在昨晚推開我,會對我失約,會獨自坐在這裡,原因一定與他父母的死有關,而我小書包裡的配方懸繫着這一切。
我不是個多麼愚鈍的人,在昨夜就曾想過關於配方的種種可能,我強迫自己不要往壞裡想,卻在此時,隱隱感覺我內心的那些無法啓齒的事實正在一點點被證實。
我陡然間覺得很疲憊很無措。
“送我回去吧。”我轉身對老汪說。
老汪很是詫異,疑惑道:“那先生呢?”
“先生會回來的。”我平靜地說道,坐進了車裡。
車子往回開,我在手機上查找到了一個拆遷戶的安置小區地址,遞給老汪看,讓他把車開去那裡。
中午時分車子到達,我挨家挨戶地敲門,描述着冰冰工廠裡那個門衛老頭的模樣,最終看到他正坐在某幢樓梯口清理着撿來的廢品。
老頭也看到了我,表情相比從前多了抹不自然,可當我走近,在他身邊蹲下時,他先於我嘆了口氣,出聲道:“江樹昨晚來找過我,問我當年那個偷配方的小偷是不是他的岳父岳母。我說了不是。”
“真的不是嗎?”我驚喜過望,熱切地望着他。
可他蒼老的臉上卻是一派不忍說破的欲言又止,我瞬間心涼。
“真的是我爸我媽?”我盯着他,眼裡漸漸凝結起了水霧,下一秒我吼道:“你憑什麼就斷定是我爸我媽?”
老頭撇開頭,揪扯着手裡的一根銅絲,半晌後低聲道:“我以前在夜裡嚇退了兩個小偷,那時我其實就看清了他們的長相,因爲沒抓住……。那晚在宿舍樓上看到跟你一起來的男人,才突然想起,你們跟你們父母長得很像。”
他的話音一落,我恍然想起那個夜裡我帶着楊壙一起去看我曾經住的那間職工宿舍時的情景。他就是在那一刻認出了我與楊壙這樣兩張貌似於父母的臉,所以纔會突然開口,讓我轉達江樹再不要來找他?
我的心口被無法形容的各類情緒填得滿滿當當,我是小偷的女兒,我父母盜竊了江家的涼茶配方,江樹的父母因爲配方而死,而我嫁給了江樹,愛上了江樹……
“嗚……”我陡地雙手捂住臉,不知該如何宣泄我此時的無助、委屈、震驚、羞愧和無地自容,最終只能莫名地放聲痛哭。
老頭停下手中的活計,搓了幾下手,想安慰我卻又畏縮着不敢,嚅了嚅脣又道:“你不要哭,我沒告訴江樹。”
“你爲什麼不告訴江樹?”我放開手,衝他吼,毫不感激地朝他撒氣,“他找了你那麼多年,你明明知道爲什麼不告訴他?”
即使不告訴他,以江樹的思維,他會想像不到?比起現在知道,我寧可他一早知道,那樣就不會與鍾魚有打不完的商戰,就不會跟我有所交集,我不用在愛上了他之後再揹負着害死他父母的小偷女兒的身份……
老頭嚅囁着不語,渾濁的眼裡漸斬有了溼氣,神情悲憫且哀傷。我漸漸冷靜下來,望着他,其實他也是恨我的吧,他的兒子是因爲我的父母而死的。
我突然不知該如何面對,父母遺留給我的竟是滿身的罪孽,我要如何彌補這位失孤的老人?我又要如何面對我愛的那個男人?
“對不起!”我蹲着的雙膝砰地一聲落地,重重跪倒在老人跟前。
他驀地伸手扶住我,慌張地口齒不清道:“你別,別這樣。快,快起來。”
我垂着頭,不敢起來,哽咽着說道:“這是我欠你的,要不是我爸媽,你的兒子也不會出事,不是嗎?”
“不,不是這樣,你起來。”老頭努力想拉起我,見我巋然不動,重重嘆了口氣,拍着大腿道:“我家混賬小子的死,只是巧合,跟你父母沒有關係。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的父母,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快起來。”
“自找的?他不是爲了追我爸媽纔出的意外嗎?”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一樣,有多想求生,就有多想替我的爸媽缷下這份罪孽。
老頭沉默,臉上浮現起一抹難以啓齒的慚愧,淚水沿着臉上道道皺紋漸漸縱橫,嚅囁了半響,哽咽着向我乞求:“兩碼事,你起來吧,再別來找我了。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說着抹了一把淚,再不管我,蹣跚着腳步往樓梯口走。
我望着那個背影,內心因爲他說那是兩碼事而感覺微微寬慰,可下一瞬,我看到老汪朝我過來,心頭對江樹的負罪感猛然暴漲。
我撐着膝蓋起身,老汪過來甚是不解地問道:“夫人你怎麼啦?”
“我沒事。”我搖搖頭,背過身去,擦乾了眼淚,再回頭時若無其事地說道:“送我回去吧。回家。”
我到家後沒一會,工廠那邊有人給我打來電話問詢工作方面的事情,我回復完後順口問他江樹有沒有到工廠,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我的心裡安定了些。
整個下午,我躺在牀上不斷回想我與江樹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尤其我們合好後的近兩月,我們一起上班下班,朝夕相對,形影不離。我一直以爲那就會是我們今後生活的預演,卻從未想過亙橫在我們之間的真正考驗,不是小小的一個蘇瑗,不是鍾魚的場場挑戰,而是早以存在卻又難以解開的生死大恨。
我不知道其他人身處我的這種境地會是個怎麼樣的心情,但我卻對自己的父母心生出了怨恨,甚至聯想到了他們從前的那些爭吵,只是有意地爲了麻痹周圍的人,一切都在爲了一朝得手後的全身而退。
我望着天花板,內心茫然無措,我與江樹還能否相愛,我滿心的愧疚能否釋懷他滿心的仇恨,我完全不知。我漫無邊際地發散着凌亂的思維,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睡着的,只是在醒來時摸到身邊冰涼,豎着耳朵聽到門口傳來的轉動門把手的聲音,以及移動衣櫃門的聲音,收拾衣物的聲音,轉身而去的聲音,我才驀地驚覺,我與他也不能再談愛,我們更需要的或許是一場告別。
“江樹。”我跳下牀,跑向已走到房門口的江樹,將他抱住,張口說道:“你別走,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