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老人覺着有了生還的希望,也不介意寧義武如此居高臨下。
他依靠在樹上,僅剩的右臂捂着胸口,冷目而視,心心念念,而寧義武猶如一座巍峨的高山,站在他的面前,身影威武,器宇軒昂。
白眉老人一切命運都掌控在寧義武手上,再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再也沒有之前與其爭雄的資本。
寧義武畢竟是寧義武,他沒有如同當年白眉老人對待戰敗的異族將領那般,在其面前耀武揚威,他的臉色還是顯得那樣平和,彷彿老朋友相見,分外可親。
這就是別人永遠學不來的英雄氣度,後來寧無缺繼承了他的帝業,常常爲此感慨。
望着眼前這一張熟悉的面孔,寧義武就想起當年的塵封往事。當年,這老傢伙隻身一人前往敵軍大營,憑藉少年時期無畏的勇氣,披荊斬棘,殺敵立功,纔有了今天這般地位與威望。
寧義武是過來人,他心中很清楚,這世界上所有的成功都不是空穴來風,即便現在這老傢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是他畢竟登上過權力的巔峰。
比起如何羞辱這一位敵人,寧義武更想做的是從他失敗地教訓之中總結經驗,因爲,他也不能夠說在今後這個風起雲涌的亂世,就能夠一帆風順,更何況自己的理想是逆時代潮流的,如何能夠一帆風順?
望着眼前這一張熟悉的面孔,寧義武首先想到的,是這白眉老人年輕時候的勇敢與堅韌,以及那永不服輸的底氣。
可是先皇駕崩以後,他少年時期的無畏勇氣已經被權力矇蔽的一無所有,掌管萬劍宗之後,更是被權力矇蔽了一切,死在這老傢伙手裡的豪門恐怕已經不下幾萬人。
如今落到個今天這般下場,寧義武自然不覺着奇怪。
寧義武心中難免感到一些哀傷,畢竟,他們曾經是朋友。
忽然之間,寧義武感慨着他們在一起的年少時光,那些爭執,那些探討,那些隔閡,那些談笑風生。
一笑泯恩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盡在這一笑之中。
寧義武開始背對着白眉老人,若無其事般從他身邊走過去,望着那茫茫夜空,嘆息宇宙之浩瀚,人生之坎坷,理想之遙遠,路途之艱難。
“現在感覺如何。”過了許久,寧義武忽然率先開口這般詢問道。
“什麼?”
“我是說你的傷。”
白眉老人先是一怔,隨後卻又低下頭去,將臉側過去,心中的憤懣脫口而出:“寧義武,不必假慈悲,我現在的確是一個廢人,你不必在這裡用那教育的語氣來教育我!”
白眉老人最大缺陷就是死要面子,正是因爲他死要面子,所以他走到了那一步,登上了權力的最高峰,
同樣,正是因爲他死要面子,所以,他一口氣從那最高峰摔了下來。
一代梟雄。
“看來你這人還是老樣子,不喜歡聽別人的意見,過了十年,還是這樣,不過也對,這才符合你白眉老人的梟雄風度嘛!”寧義武風平浪靜地這般說道,彷彿一切都是那麼雲淡風輕。
“你!”一時間,白眉老人竟是突然詞窮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寧義武。
他心中的不爽漸漸被寧義武的風度所感染。
他很喜歡聽寧義武說他是梟雄,這兩個字就彷彿童年之時,有人給他一塊糖,那樣甜蜜,那樣高興,那樣欣喜若狂。
白眉老人小時候命運坎坷,哪裡會有別人送糖給他吃,只有無盡的孤獨與痛苦,因爲,他與寧義武不同,寧義武出生將帥之後,他卻出生於寒門,不,準確的來說,連門都沒有,他是個孤兒。
小時候,他受盡了人間冷眼,卻能夠將偷來的食物分給那些更小的孩子,從不自私自利。
“你們多吃點兒,不夠我再去偷!”
“那你呢?大哥哥。”
“我。。我。。我身體可結實着呢,我可不餓,吃吧,別怕,吃完了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偷。”
“恩!”
他小時候就死要面子,也享受被人尊敬的感覺。
一代梟雄。
在亂世之中,孤兒能夠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蹟,更何況還有這麼大的成就,所以,寧義武直到現在都還是非常尊敬他,也很佩服他。
因爲,大多數孤兒在沒人指導的情況下,都會成爲這個亂世之中的黑暗因素,可是白眉老人卻不同,他年輕時候還是想要爲這個黑暗的世界做點什麼,只是如今忘記了理想罷了。
漸漸,白眉老人在寧義武的王者風範面前,最終還是妥協了,僅存的右臂依舊捂着胸口,憤憤道:“寧義武,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想不想知道你爲什麼會失敗?”寧義武平和地這般追問道。
他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失敗!
他勉強還是找到了一個足以讓自己信服的理由,這個理由頃刻之間脫口而出:“只能怪我沒有生出你這麼優秀的兒子!”
這個理由絕對是一個讓所有人信服的理由,誰讓他的兒子那麼不爭氣。
誰又讓寧義武的這兩個兒子的優秀,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的優秀。
如果你的一切成就僅僅因爲你兒子的好色而功虧一簣,你也會感受到這世間莫大的悲哀和痛苦。
說完之後,白眉老人望了望站在一旁的寧無缺,見其氣宇軒昂的神采,而後又想起了哪一個怎麼殺也殺不死的寧鴻遠,旋即仰天長嘆:“你有這麼優秀的兩個兒子,我卻生了一個廢物,這豈非天意?”
寧義武聽得此言,只是背過頭去,淡淡笑道:“將失敗歸咎於天意,這可不是梟雄的做派。”
寧義武這一句話之中又帶有梟雄兩個字,這兩個字還是那樣甜,那樣有滋有味,讓白眉老人聽起來很舒心,他享受着這種被人承認的感覺,享受着這種被人尊敬的感覺,就彷彿小時候爲了忍飢挨餓也要將食物分給其他小孩子,然後聽他們說一句,“大哥哥,你真好!”,然後,他就偷偷地發笑,即便空着肚子。
可愛的梟雄。
他竟是不可思議地微微地點了點頭。
能夠被曾經的敵人承認,這是一件讓人很舒心的事情。
世界上能有多少人擁有自己的對手?
沒有對手的人生,實在是太過於平庸。
如果你的生命中也有對手,也有敵人,學會珍惜一定比學會仇恨,更加讓你的人生充滿滋味。
而如果你的生命之中沒有對手,你一定體會不了這種滋味。
站在一旁的寧無缺,這一刻也體會到了這種境界,可他一句話也不說,即便眼前這個老傢伙曾經差點害死他,甚至差一點害死了他最深愛的凝兒,他還是一笑泯恩仇。
少年俊傑。
一杯濁酒泯恩仇,寧無缺即便才二十六歲,他還是達到了這樣的境界。
寧義武搖了搖頭,遙望天際茫茫秋色,頓覺煙波浩瀚,過了稍許,回過頭來,面朝白眉老人緩緩說道:“好吧,作爲老朋友,我就來說說,你爲什麼會失敗!前五年,你做得很好,可是這後五年你感受到了信任危機,所以你在萬劍宗馴養了一羣野狗來替你看家護院,這些野狗嗅覺靈敏,對你又忠心耿耿,專門替你去咬不聽話的人,結果呢,結果這些野狗到處咬人,幫了你不少忙,同時也幫你將你們萬劍宗金字塔上下的人都得罪完了,於是,你覺着有了這一羣狗之後,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什麼事情都讓狗去操辦!這就是每個時代的某些人物經常所犯的錯誤,特務統治!爲何會出現這種事情呢?因爲每逢亂世,一開始的五年,總是會大家一起拼搏,一起奮鬥,推選一位值得信任的領導者來團結人心,向前發展!可是五年過後,由於人的劣根性,享樂,放縱,表裡不一,放棄初衷,就成了社會常態,這時候,作爲領導者,有兩種處理方法,第一種則是如同你這樣的特務統治,養一些狗來咬人!”
這一席話讓白眉老人無話可說,只得冷哼一聲。
寧義武道:“可是狗畢竟是狗,人畢竟是人,狗的智慧與境界怎麼能夠和人相提並論呢?所以,我猜想,你這一次落得這般下場,沒有一隻狗來向你報告消息,這也是命中註定的,你想知道是爲什麼嗎?”
在這武境世界,寧義武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也見過太多這樣被長老背叛的宗主,如果萬劍宗內有一名眼線來向白眉老人透風,這老傢伙絕對不會落得個斷掉一臂的悽慘下場。
就算被迫落荒而逃,起碼也能落得個全身而退。
可是,眼前這白眉老人現在居然落得個這般下場,不但孤身一人大敗而逃,還斷掉一隻臂膀。
此時寧無缺全神貫注,一字一句地聽着,他深知父親這樣做是爲了教育自己。
“爲什麼?”
“我也很能夠理解你當年的這些做法,可你這樣的做法終歸還是陷入了惡性循環,一方面那些性格高傲的豪門瞧不上你,不願意和你合作,一方面你卻又因爲心中不爽開始排斥他們,可是這個亂世掌控資源的還是這些人,你和這些人堅決對抗到底,一點兒餘地也不給他們留下,最後吃虧只能是你!我瞭解你,你出身寒門與軍隊,沒有父輩留下的基業,全憑一身膽氣與魄力走到了今天!所以,你功成名就之後,仇視這些豪門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你也應該稍微留一點餘地給他們,這些豪門他也是人,不是惡魔,更何況你心中的那個理想完全是不給他們任何機會。”
聽了這一席話,白眉老人心中的恨意頃刻之間瓦解。
曾經相信的屬下背叛自己,曾經一心想要置之死地的敵人,此刻卻這般爲他排憂。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敵人,也是知己。
“你真是我的知己,可笑,我們卻要偏偏成爲敵人!”
寧義武冷笑一聲,道:“我可從來沒有主動想要成爲你的敵人,只是你這個人野心很大,不願意成爲人下之人,不願意爲我的理想奮鬥,我們就不可能成爲朋友了。”
白眉老人倒也是梟雄本色,心中釋然之後也不再那麼多虛僞,反而變得豁達豪情起來,爽朗笑道:“說的也是,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聽你的指揮!”
今夜無月,周圍樹林被秋風吹得梭梭作響。
白眉老人忽然嘆了口氣,“想不到你還是這麼瞭解我,可是我的兒子如果能夠像你的兒子這樣出色,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是我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還是我命不好?算了,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爲了教育你的兒子,了不起啊,寧義武,用我的失敗來讓你的兒子引以爲戒,罷了罷了,既然你救我一命,那就繼續說吧!”
寧無缺聽得白眉老人此話, 心中暗暗稱奇:“這白眉老人如此重傷情況下,還能一語點穿我父親的心思?果然有幾分梟雄風度!”
在寧義武的感染之下,白眉老人漸漸還是收起了那死要面子的缺陷。
寧義武見白眉老人語氣好轉之後,這才轉過身來,依舊微微笑道:“一塊骨頭丟在一羣狗之中,會怎麼樣呢,那一定是所有的狗都會撲上去,這就是狗的天性,你養的狗多了,他們就會爭食,你賞賜一隻狗多了,另外一隻狗就會嫉妒,這種嫉妒會根據時間的推移,慢慢轉化爲對你的不忠,於是久而久之,你在萬劍宗的情報系統,彼此之間就產生了嫌隙,這樣的嫌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柄劍最先出現裂縫可能不會引起什麼主意,可是裂縫卻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這種道理就和你養狗一樣,最後導致了你對這一次政變一無所知!”
白眉老人聽完之後,這才驀然回首,過了許久,這才感嘆道:“你說的這些的確是我失敗的理由之一,但是你可別忘了,狗總比人忠誠!我如果沒有這些狗幫我去咬人,那些長老恐怕早就對我下手,我還能夠活到今日?哼,不錯,如你所說,每逢亂世,一開始的五年總是人們能夠團結一致,衆志成城,可是一旦危機緩和下來,那些人便忘乎所以,將我的命令置若罔聞,我難道還對這些人妥協嗎?和你一樣?”
寧義武仰天長笑,“狗比人忠誠,你這邏輯不太對,你手裡沒有了骨頭,他們還會對你忠誠嗎?他們只會反過來咬你一口!你見過大街上兩隻狗會合力去捕殺一隻獵物嗎?”
白眉老人只能承認,“你的意思是說,我養得這些狗見我手裡面沒有骨頭了,所以才背叛我,哼,有幾分道理!”
寧義武語氣變得更爲嚴肅:“我知道你心中也很明白特務統治的黑暗,當年先皇晚年的時候,就是實行特務統治以至於天下人人自危,想不到你居然還要重蹈覆轍!”
白眉老人道:“這些道理我豈能不明?可我沒有你那樣的氣度,他們揹着我一套,當面一套,我怎能不怨?”
寧義武道:“這些年你爲了養這些狗,一定花了不少錢!萬劍宗是一個整體,你養得這些狗除了咬人,辦起事來卻一無是處!而能夠爲萬劍宗賺錢的那些人,能夠爲你神劍宗帶來實際效益的人,都被你的狗咬死了,這樣一來,神劍宗就進入了惡性循環,那些有本事的人,你如果不相信他們,就派你的狗去咬他們,最後你因爲他們咬了人,還以爲這是功勞,還要給他們骨頭,於是,這種惡性循環導致了你今天你這樣的悲劇,因爲能幹的人都死了,留下的全是一些野狗,你怎麼可能不失敗?”
白眉老人心中還是覺得很不甘心,突然斜視了一下寧義武的背影,隨後朗聲道:“寧義武你可別忘了,你培養的這些暗影,飛影,難道不是狗?”
聽聞此言,寧義武衝着茫茫夜空爽朗大笑:“我與你最大的區別,我喜歡利用人們正義的心理,而你卻只能利用他們利益的心裡,不要認爲這世界上所有人之關係都是利益關係,我比你厲害的一點,就在於我不但抓住了他們的利益之心,更加呼喚他們的正義之心,而當年你對我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利益關係,所以你纔有此敗!世上注重利益的人,的確比注重榮譽的人多幾百倍,可是,你卻偏偏要因此認定所有人都是利益之輩!這就是你的人生格局,這樣的人生格局豈非太對不起梟雄這兩個字了?你不懂得這些道理,一直利用他們的利益之心,所以,有尊嚴的人,有榮譽感的人,怎麼會與你養的那一羣狗同流合污呢?於是,那些優秀的人,那些能幹的人,那些有脊樑骨的人,活着是爲了榮譽的人,怎麼可能再效忠於你!”
白眉老人聽了這一番話,似乎是有一些頓悟,“你的意思是,你收留了他們?”
寧義武點了點頭,道:“不錯!”
“他們可是叛徒,今天背叛了我,明天他們就有可能背叛你!”
“他們不會背叛我的!”
“爲什麼你敢這樣肯定?”
“因爲我與你不一樣!”寧義武斬釘截鐵地這般回答道。
這一句話一說出來,白眉老人早已是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