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年華的鄭敏天生聰慧,很多生澀的內容,別人總的看上幾遍,還得請人幫助講解,她基本一看就懂。
剛來哈爾濱的時候,她整天捧着一本本古漢語學習,時間不長,就喜歡上了英文俄語德語等等洋文書籍,說上面很多文章新鮮,觀點和當朝的那些八股文不一樣。
小九子倒是希望她能做個有學識的人,琴棋書畫會點,能歌善舞,這樣鄭家就能擺脫廚子之家、商賈世家的名號,好叫人刮目相看。
這畢竟是學而優則仕的朝代,再好的普通商家在社會也沒什麼地位,倒是秀才、舉人、進士之類的“學霸”,頗受社會尊重。
“小妹,出來下……”他聲音柔和地叫她出來。
“啊,學業怎樣了,聽說學校改名了,叫工業技術學校,老師多了,學業重了,咱們一家送你入學,一直是支持的,學費按時交,生活費人家多少錢,我給你加幾貫,想買什麼就買,對了,這幾天你要忙什麼啊?”他目光憐愛地看着鄭敏,滿嘴都是體貼和關心。
鄭敏目光灼灼而強硬,身體裡似乎有了某種特殊的材質,正想說什麼,又眸子緊縮,再次看清了是哥哥,眨了眨眼皮,衝他伸伸手,如同以前撒嬌那樣。
“哥,我們準備給一個好人舉辦喪禮,衣冠冢,他是窮苦階級的代表,
演講了很多回了,穿着破衣爛衫,渾身透着力量,叫馮先生,他的觀點是帶領窮苦百姓向舊世界開炮,向舊社會討伐,窮苦百姓只要一天不過上不受欺辱的生活,不再賣兒賣女了,纔會入關,否則,就一直和封建社會、各國列強鬥下去……”鄭敏娓娓道來,說着參加集會的場景,聲音很小,卻充滿了氣憤和力量。
小九子聽着,心裡馬上就想到了:“這不就是革命黨嘛,不過,他們好像真就沒欺負過老百姓,也不像馬文生那樣揚武揚威的。”
心裡這麼想,臉上變得異常嚴肅,輕聲提醒說:“父母和我,都希望你學業有成,學點文化,要是像阿廖莎那樣當個外交官,自然是好事,但是不能瞎胡鬧。”
他聽出來了,鄭敏他們不光暗中參加了各種“革命黨”的集會,偷着閱讀從國外帶回來的書,還準備給被害的馮先生舉辦喪禮,就是把馮先生的衣服埋葬起來,弄個衣冠冢,以此懷念他,號召更多的人投入到革命之中。
鄭敏長大了,從表情上看態度堅決,一副九牛拉不回的態度,小九子嘆了口氣,反問了句:“小妹,你的意思,我這麼在政商兩界做事的人,就是壞人嘍?”
鄭敏目光微收,準備認打認罰,一聽哥說這事,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腦門,激動地說:“不,哥,你吧,算是開明的小地主,是革命的對象,因爲你在道臺府做事,道臺府代表着朝廷,朝廷軟弱無能,欺壓百姓,畏懼外國強權,江東六十四屯丟給俄國了,他們早晚都是歷史罪人,不過嘛,你還有很好的一面……”
小九子哪聽過這種話,關鍵是鄭敏腦子裡這種奇怪的想法太多了,顯然不是臨時在書本上看的。
他順手就抄起了旁邊一個水杯。
杯子裡裝着鄭敏他們這些同學吃的點心。
手都舉起來了,他中邪了似得放慢了速度,口氣突然變了:“小妹,少研究那些沒用的,好好唸書,多吃東西,看書都累瘦了。”
下樓的時候,他對自己忽然轉變了態度有些後悔。
他就這麼個妹子,就是家裡的掌上明珠,誰都慣着衝着。
以前也沒發生過這種事,按他的性格,真就應該給她一巴掌,哪怕輕點用力,也得叫她頭腦清醒清醒,別做太出格的事。
再想想,自己不光是溺愛她,那會應該想起了徐天義,關於老徐的消息後來傳出來不少,有人說到他隻身去俄國尋求革命真理去了,還有人說他下了南洋。
他算是暗中認識的革命黨人了,轉念一想,徐天義從來沒做過什麼壞事,反倒是重情重義的。
到了宿舍門口,進了門就順手把一把新鎖掛在了門旁邊。
這是個記號,諸葛良佐、劉大錘他們看到這個,就知道他躲在宿舍裡看書、練功,要是鄧家鮑家兩位小姐來找,隨便找個藉口就搪塞過去了。
“小丫頭怎麼參加了這個,還一門心思的,咱家衣食無憂,生意越來越好,這麼發展下去,就算是大清朝完了,買賣照樣好,從有人的時候開始,就得有飯館酒樓,延續了上千年了,開飯店的什麼時候都有口飯吃,千萬別鬧出大亂子來。”他懶懶地躺在了牀上,雙眼無神地看着房頂,漫無邊際地想着。
想到這裡,他輕輕拍了拍腦門,有些驚訝地自責了起來:“我怎麼說大清朝完了,這種話放在心裡就行了,不能說出來,難道是平日裡聽到的事太多了。”
正胡思亂想着,就聽門口先是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繼而就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老夫子,進來吧,這個事都弄八百遍了,你走路跟貓似得,大錘大腳板子走幾步,樓板都跟着晃悠,敲五下門的事,咱就省了吧,醜媳婦早晚得見婆婆,我還怕了那倆丫頭!”他假裝生氣地說。
老夫子遲疑了下,推門就進來了,這次也沒掩門,坐在了他牀邊,說:“老東家病了,急火攻心,和你三年前得的病差不多,嘴硬呢,說小九子長大了,整天要忙得事多,不能牽扯你精力,可……”
鄭弘毅病了,按說早就該捎信告訴小九子了,都臥牀好幾天了,看了好幾個大夫,尚沒有明顯效果,他派人抓藥的時候,順路過來說了一聲。
小九子心裡盤算了下,上回菱角來找他,是三年以前的事了,現在的菱角整天去老都一處,日常的事都管,生意也好了不少,她儼然成了酒樓裡的二老闆了。
老夫子輕描淡寫地說完,就不吱聲了,小九子心裡盤算了會,慢慢擡頭看向了他:“這回應該病得不輕,趕緊去看看,其他事都是小事,老爺子最近壓力太大了。”
倆人商量了會,決定明天早早地去看望鄧弘毅。
這事他沒當成普通的事,當時就認真地思考起來了。
之所以說老東家壓力大,這件事旁人觀察不出來,他早就爲鄧家的產業萬分擔憂了。
別看菱角放着大小姐的福不享,和男人一樣到酒樓裡操心、張羅,業績上自然是好多了。
開店的人都知道,自己乾和別人幹是兩個概念。
老都一處的班底是小九子打造的,還能好些,很多酒樓餐館,廚子們要是對老闆有成見了,不用別的事上嚯嚯,順手朝爐竈裡潑上一勺子油……
這種事順手做幾回,就算再好的生意,也得慢慢完蛋。
別人覺得菱角是繼承了父親的衣鉢,要當個商業上的女強人,豈不知這裡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精力都在創業上,很少打聽各種小道消息,可耐不住有徐巖這樣出身卑微的兄弟。
一羣叫花子、流浪漢,早就把鄧耀祖的事說的神乎其神了。
這傢伙常年混跡於桃花巷,又賭又嫖的,年紀不大,玩的花樣不少,竟然出資搞起了花魁大賽。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他約了一羣紈絝公子哥,還聯合了幾家報館,在報刊上發了廣告,徵集各國佳麗,說是舉行哈爾濱時尚小姐大賽,重點從才藝上評選。
結果,他的合夥人到了事情跟前都撤梯子,弄的他支付了五百兩銀子。
這傢伙也夠毒性的,把那些傢伙當時簽了字的協議書抄了幾分,分別叫人送到人家家裡。
這還不算,爲了賭氣,他當天晚上在馬迭爾包了最豪華的套房,把六個各國佳麗,俗稱大洋馬的女人弄到一起,喝夠了酒,開始對着這些女人身體發瘋……
當時,小九子聽說這個消息後,叫人去了馬迭爾,找到了經理謝爾蓋,委婉地問出了事情真相,和坊間傳聞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九子當時在馬迭爾定了包房,邀請他這個當初一起患難的兄弟過去赴宴。
穿的洋裡洋氣的鄧耀祖,帶着幾個狐朋狗友真就去了,老遠看到了半掩着的門裡放着一個大大的錘子,預感不對勁,連個招呼都沒打,腳底抹油溜走了。
“只怕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老哥,咱們隨機應變,記住了恩人是恩人,生意是生意,咱的守規矩。”去鄧家的車上,外面的寒風吹在臉上,小九子說出的話冷冰冰的。
老夫子愣了愣,目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同樣冷冷地說:“這麼想就對了,能幫一時幫不了一世,什麼事要都優柔寡斷,兒女情長,以後什麼大事難事都幹不成。”
他倆到了鄧宅,受到了熱情的招待,菱角說話客氣,只不過沒有一口一個大頭叫着,反倒是體貼地囑咐他注意身體,冬天多穿點,早點治好偏頭疼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