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個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蘆葦稈把河灣的水吸了上來。可我還是沒有吹上嗩吶。師傅只是讓我和師孃下地給玉米除草。土莊六月的天氣似乎比水莊的要熱得多,我們水莊這個季節都是溼漉漉的。在玉米地裡,我對師孃說土莊不如水莊好,我們水莊沒有這樣熱,師孃就哈哈地笑,笑完了說遊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經過河灣的時候,我的師弟藍玉扎着馬步在河灣上吸水。藍玉是有天分的,他纔來一個月,就接到師傅遞給他的一人多高的蘆葦稈了。我到這一步比藍玉整整多用了一個月時間。
吃完晚飯,藍玉去刷碗,自從他來了以後,刷碗這個活就是他的了。剛開始我還覺得好,想終於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沒過兩天師傅對我說,跟你師孃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藍玉刷碗的聲音特別響,刷碗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發出些聲響是難免的,但絕沒有這樣大的聲響的。連提個水壺,藍玉都要弄得驚天動地的,一弓腰,就發出咳的一大聲,彷彿他提起來的不是一個水壺,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藍玉就從廚房出來了,他甩了甩兩隻溼漉漉的手,眼睛看着師傅和師孃,他的意思是告訴我們,該他的活已經幹完了。
藍玉得到了師孃的誇獎,師孃說藍玉刷碗動作比天鳴麻利。頓了頓師孃又說,麻利是麻利,但沒有天鳴刷得乾淨。
藍玉不僅話多,也會講。他坐在師傅和師孃的中間給他們講他們木莊的奇怪事,師孃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連師傅一直繃着的臉都會不時舒展開來。我沒有藍玉的嘴皮子,就在旁邊一直悶坐着。師孃好像看出來了,就對我說,天鳴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話就回去看看吧。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
直盯着師傅,我想是這個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徵求師傅的意見。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窩就一陣發熱,我真想家了,想父母,還有兩個妹妹,他們肯定也在想着我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師傅,老半天師傅才說,早去早回。
我又回到水莊了。
以前覺得水莊什麼都不好,一腳踏進水莊的地界,我發現水莊什麼都好。水莊的山比土莊的高,水比土莊的綠,連人都比土莊的耐看呢。
走進我家院子,母親正蹲在屋檐下剁豬草,父親站在樓梯上給房頂夯草。一看見我,母親就扔掉手裡的活跑過來,她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臉,說天鳴回來了,還瘦了。母親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覺得特別好聞。我好久沒有看見母親的臉了,好像黑了不少。看着母親,我的眼睛就模糊起來。
本盛,天鳴回來了。母親對着父親喊。
父親沒有從樓梯上下來,他彎下腰看看我,又繼續給屋頂夯草。
好好的,回來做啥?父親的聲音順着樓梯滑下來。
師傅讓我回來的。我直着脖子說。
啥?你個狗日的,爛泥糊不上牆。父親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地摔下來,破成了好幾塊。
娃好好的,你罵他幹啥?母親說。
好好的?好好的能讓師傅趕回家?父親從樓梯上下來,還騰出一隻手狠狠地對着我戳。你啊,你啊,你——父親發出的聲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來的。
晚上母親給我做了一頓臘肉,還不讓兩個妹妹多吃,拼命把好吃的往我碗裡夾。父親在飯桌上不停地對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麼時候回去?母親把碗裡最後一片臘肉夾給我問。早去早回,師傅
說的。我說。真的?父親把頭歪過來問,我點點頭。這時候水莊的遊本盛才笑了,還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後腦勺,輕輕地。我發現,這頓飯父親的筷子一直沒有伸到肉碗裡,我把母親給我的最後一片臘肉夾起來放進了父親的碗裡,父親笑得更歡了,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月亮上來了,兩個妹妹都睡了。我和父親母親坐在院子裡,我給他們講了土莊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嗩吶除了四臺和八臺,還有什麼嗎?我問父親。
父親笑了笑,然後看了看母親,母親也笑了笑。
莫非還有十六臺?母親說。
我搖搖頭,說嗩吶吹到頂其實是獨奏呢!你們知道叫什麼嗎?
這時候我看見父親的笑容不見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變得複雜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轉向我,說你知道我爲什麼要送你去學吹嗩吶嗎?
我搖頭。
就是要你學會吹《百鳥朝鳳》。
我驚訝了,就興奮地說原來你也知道《百鳥朝鳳》的啊!還表態說你們放心,我學會了回來吹給你們聽。
沒有那樣簡單,你師傅這十多年來收了不下二十個徒弟,可沒有一個學會《百鳥朝鳳》的。父親說。
很難學嗎?我問。
倒不是,這個曲子是嗩吶人的看家本領,一代弟子只傳授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是天賦高,德行好的,學會了這個曲子,那是十分榮耀的事情。這個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極好才行,否則是不配享用這個曲子的。
咱家天鳴能學會嗎?母親問。
父親搖搖頭,走了。院子裡只剩下母親和我,還有天上的一輪殘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