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朝會上,百官林立。
今日皇帝指名道姓的要審郭家,遂殿上的氣氛從未如此嚴肅,佇立着的官僚你偷看看我,我偷看看你,卻誰也不敢事先開口去落井下石。
雖說如今江淮已死,舊臣如同案上肉,全全任人宰割,但太后仍身康體泰,只要她老人家不倒,舊臣就不可能徹底翻船。
再者說了,這一年多來,恭月郡主露出掌政的真面目,四處打通聯絡,將從前那人深藏在朝中的人脈全部聚攏到一起,堅不可摧,隱有第二個江淮的架勢。
既然郭家必敗,這時候多踩一腳少踩一腳都沒有任何意義。
關鍵的是,不要與太后和恭月郡主結仇。
遂各個鴉雀無聲。
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摸着手旁冰冷的玉如意,環視殿中面面相覷的諸多官卿,自然知道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便沒有多嘴去問。
“秦戚,傳郭絕上殿。”
“是。”
那老內監咬了咬牙,揚聲道:“傳郭太師上殿”
那尖細的聲音十分清晰且冗長,一直傳到殿外的九十九層臺階之下,瞬間席捲過方圓百米的殿前龍臺,然後纔將將消弭在空氣中。
只不過郭絕患有腿疾,這九十九層臺階於他來說,可謂登天。
於是乎,麒麟殿中的一行人陷入了漫長的等待。
大家皆知其中緣由,卻也皆是心照不宣。
慕容秋站在文員列首,他穿着一件很平常的黑金色朝服,只袖口處鑲匝了那鶴峭雲中藏的圖案,因着近日多雨,他抱有小恙,臉上略顯蒼白。
見殿外久久無聲,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郭太師腿腳不便,這殿外臺階九十九層,若是光靠他和一對兒女,不知何時才能入審。”
他這一開口,周遭站的雙腿都開始痠麻脹痛的官僚登時鬆了口氣。
皇帝將視線投下去:“那你說怎麼辦?”
慕容秋沉默兩秒,出了個主意:“回皇上,先帝朝時,捉住了那攝政王曹延,曾以判臣爲名進行訊問,當時那曹延雙腿俱殘,不能移動,正是先帝帶着文武百官下去臺階,至殿前龍臺進行審理的,皇上可效仿之。”
皇帝冷淡道:“要朕屈尊?”
慕容秋不緊不慢的擡眼:“皇上是成大事的天子,理應不拘小節。”
皇帝和他對視兩秒,這才扶着那龍椅起身,殿下的衆官僚見勢,紛紛把腰彎的更低了些,聽龍案前的那人說道:“好,就聽你的。”
所謂龍臺,便是九十九層臺階之下,那張長寬皆有百米的精緻玄色石臺,它被打磨的十分光滑乾淨,上面有宮匠規整雕刻的一套完整的管子君臣,是以人工精心鑿出那不到一寸深的溝壑,每個字的鋒運都及其標準漂亮,再澆灌上金子化開的水,冷卻之後,遠遠望之,莊嚴璀璨,令人心生佩畏。
自四百年前,湯朝在中原拔地而起,湯皇祖修繕麒麟殿時,它就已經在此鋪墊了百年,是從林王朝傳下來的,高足有半米,四個角上各佇立了一根寬有兩米,高則十數米的紅漆華美柱子,上面攀旋着騰雲金龍。
金龍張着嘴,嘴裡叼着蝰蛇。
就像是麒麟殿內的那九根一樣。
而蝰蛇,是上一個王朝,趙王朝的象徵之物。
大湯朝的文武百官在臺面上上下下走了這許多年,但審人,還是第二次。
不出所料,郭絕連那半米高的龍臺都上不了,他坐在那木輪椅之上,身後是郭染和郭瑾。
那小丫頭衣着素雅,是爲祭奠大哥,稚嫩的視線往上眺望,掠過盛湯的百米龍臺,攀上那九十九層聳然臺階,最後落在那莊肅的麒麟殿前。
皇族寧氏,峻峭巍峨。
似有伏龍掠地而來,又彷彿野虎嘯引前行。
這便是,天子的氣派。
皇帝負手垂眸,袞袍冕旒加身,一雙眼沉沉如古井。
身後是文武兩列官僚。
他們俯視着臺階下的郭絕,面色各異。
有唏噓郭絕一代鎮國將軍變爲朝上有名無實之臣,被逼迫自廢雙腿,囚困於輪椅之上二十餘年,如今狼狽殘喘,自甘赴死的。
也有那敵營之人,見平生宿敵終將趕赴黃泉,心生快意的。
更有那事不關己高高掛,一心獨掃家門雪的。
皇帝揮手,他們帶着各自的靈活心思左右兩側先行,至那龍臺之上,必恭必敬的站好,而皇帝再行,一直行至龍臺中前方,望着臺下,震袖道:“孟滿!”
“是!”
孟滿招手,龍臺兩側瞬間衝出數十位真龍衛的侍衛,他們手持佩劍,羣蟻般涌過來將郭家三人包圍,那人再上前,身上的甲冑在行走時咣噹作響。
見此勢,郭染嚇得雙腿直打哆嗦,分毫不敢動,倒是那郭家小女,那穿着一件蟹殼青色裙袍的郭瑾少女清澈的眸子包裹着無人可褻瀆的傲意,更有那歲不能磨滅的憤怒,她張開雙臂站在自己父親身前,厲斥道:“放肆!”
郭瑾今年不過十七歲,正是花一般的俊俏年齡,也正如坊間所傳,舊臣不出弱女子,經過這近三年的洗禮,她也變得鋼鐵一般堅韌耐寒。
尤其是郭凜之死,給她灌鑄了最後一層鐵衣。
孟滿沒想到郭瑾會衝過來,對視着這女孩平整劉海兒下的鋒利眼神,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遂回頭請示皇帝。
皇帝在龍臺上看着,冷笑着道:“好一個郭瑾,好一個郭家丫頭,倒是比她那廢物二哥強多了。”稍微挑了挑下巴,“控制住她,別傷了她。”
孟滿得令,示意手下,有兩個侍衛上前,一把抓住郭瑾瘦弱的手臂,輕輕扭轉在身後,那丫頭悶哼一聲,疼的眼睛登時蓄滿了淚水,卻死噙住。
郭太師一臉肅然,冷冽道:“休傷我小女。”
此人氣態非木輪椅能困住,單單這五個字,就讓那兩名侍衛虛了底氣,抓着郭瑾的力道也適當性的減小,那丫頭顫着嘴脣:“父親。”
郭絕回以一個慈藹的眼神,只是還不等轉頭,孟滿便帶着另外兩名侍衛走過來,那人稍微拱手,低聲道:“太師,得罪了。”
說罷,和同伴架住郭太師那年邁的身子,將昔日平復九江七山,名震中原邊蠻的一朝太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郭絕悶哼一聲,徹底匍匐於皇帝腳下。
那人直視前方,不曾低頭:“郭絕,朕今日在此龍臺審你,你必須實話實言,當日孫李宮變,你有無參與,有無背叛朕之心意?”
郭染聞言,撲通一聲跌跪在父親身側,痛呼道:“回皇上!回皇上!家父絕對沒有參與孫李兩人的逼宮之事!您也看見了!家父患有腿疾!正常行走尚且不便!怎麼可能參與謀反呢!還望皇上明鑑!家父是冤枉的!”
慕容秋在旁看着,負手在背後,懶散的瞥眼他處。
這個郭染,怎麼這樣無能庸懦。
沒想到舊臣的兒女,除去江淮郭凜這樣的,還有郭染這般弱夫。
事已至此,認罪無用,挺直脊背受死,纔是大丈夫所爲,更何況,皇帝喜歡對主忠肝義膽,行事磊落端正之人,說不準一個心情愉悅,能夠放過他一馬。
這一點,江淮已經印證過兩次了。
當年的討賊檄文。
還有那枚寫着‘此生必反’的命籤。
她之所以能逃過皇帝屠戮,無非是憑着衷心無愧四字。
雖然是假的,但能活下來就是王道。
“郭影之!”
郭絕見自己兒子在皇帝面前如此委曲求全,心酸之餘更多恨鐵不成鋼,他痛斥一聲,手臂如重鞭,狠狠的將他擊倒在旁。
那人甚少聽見父親直呼自己的表字,遂抿脣不語,在這樣時局的壓迫下,心裡也越來越沒底。
郭絕喊完,擡頭看着皇帝,多年的臥薪嚐膽和曾經的佛門之恨在心頭翻滾交融,最終化作脣角一抹極致的冷笑。
是在笑他當年弒兄囚嫂,雖得皇位,卻遭天下人痛斥。
是在笑他報應不爽,逼宮在前,被人逼宮在後。
“既然皇上心裡有了答案,又何必再來問老臣。”
郭絕淺淺一句,將所有答案都擺在了這龍臺之上,供天下人所爲。
慕容秋微微眯眼,沒想到郭絕就這樣輕而易舉的撂了。
皇帝眼底閃過細細的暗流,他對視着郭絕坦然無畏的目光,心頭的陳年枷鎖上了厚重的鐵鏽,有風吹過,撲面來的是血腥味,就像佛門那晚一樣。
良久,當文武百官站的雙腿僵麻的時候,他道:“孟滿,將郭太師郭絕,押去刑部大牢,等刑部的鄧回那邊下了監斬命令,就拉去市集斬了吧。”
“皇上!”
孫雲昌死後,新提拔上來的門下侍中朱雲鈞忙上前一步,他入仕的年月較晚,未和郭絕共事過,調來中央的時間也不長,遂與各黨無交。
他之所以冒死爲郭絕求情,單單是折服於他當年的不世之功,對舊主長信王的忠心耿耿,和如今爲保護家眷,肯釋然赴死的豪邁。
“皇上,孫雲昌和李侃元逼宮那日,郭太師並未插手,單憑一面之詞去判斷,實在是太過武斷,依臣看,一切都是那兩人的不臣之心所致,和郭太師毫無干系,他曾是兩朝重臣,功勞等身不可數,這樣隨意處決,寒功臣之心啊!”
御史中丞許琉灰在旁冷笑:“重臣?忠臣?一個曾經和孫李兩人合謀逼宮,意圖對我大湯社稷不軌之人,朱大人竟稱其爲忠臣?”
太僕寺卿婁玉也不屑着附和道:“許中丞說的不錯,如若按照朱大人剛纔所言,那暗藏謀逆篡湯之心,心生弒君奪位之意的人,皆是忠臣。”冷冷一笑,“那我們在座各位,這一心報湯,衷心爲主君解憂解難之人,就都成了那逆賊小人了?”
他說完,周遭官僚略生騷動,有蔑然的笑聲響起。
“許琉灰!婁玉!”
被控制住的郭瑾忍不住,含恨切齒道:“你們兩個強詞奪理!”
婁玉冷眼:“沒規矩的野丫頭。”
誰知郭瑾絲毫不懼,刀俎之下,唯有拼死纔有活的可能,而就算是必死無疑,也要死的痛痛快快,至少要酣暢淋漓的指責他們一番,方可安心離去。
遂道:“休說旁人,就是我這個未出閨閣的小小女子,也能反駁於你!”急喘兩口氣,她接住所有人刀子般的視線,“敢問二位大人,孫李合謀逼宮的那天,你們有誰,有哪隻眼睛看見了我父親在場!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你們沒有確鑿的證據,就不能定我父親的罪!雪中送炭無能爲力!難道就一定要趁人之危嗎!”
婁玉眯起精眸,沒再開口。
相反,許琉灰伸手斥責道:“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郭瑾不服,小小身板盡是泰山般壓不倒的坦然:“滑天下之大稽!親生父親的頭顱被按於刀俎之下,頃刻將命隕!爲女兒的,竟然沒有說話的份兒?這天下還有公理嗎?還有王法嗎?”
她掙扎的太厲害,脫開侍衛的手撲倒在郭絕身邊,扶住父親的手臂,她揚頭冷笑着道:“再者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許琉灰許大人,你在此地痛斥我父親的不忠,殊不知你當年和江淮等人同謀,誣陷寒門學子的事,在場諸位皆知!”
韓淵站在不遠處,被提及被辱之事,微微變了臉色。
“還有婁少卿!”郭瑾鑿鑿有據,“你說我是野丫頭?可你女兒婁成昭在背後詬病恭月郡主和十三王爺的關係,可笑可笑,不知道誰纔是沒教養的那個!”
中書省侍郎楊嶠被郭瑾的牙尖嘴利逗笑了,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朱大人所言不錯,郭太師參與宮變之事證據不足,我大湯素來**,不可憑藉一面之詞判罪,還望皇上看在郭太師曾經立功無數的份上,再三斟酌。”
有這兩人開頭,又有人站了出來,乃太常寺卿任瑾瑜。
“皇上,微臣不敢妄斷郭太師功過,但我大湯法律向來嚴明,自詡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罪之人,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正如兩位大人所說,郭太師之罪不可憑藉三言兩語就下蓋棺定論,還請皇上三思,三思明察。”
“郭太師沒有參與逼宮,並不代表他沒有謀反之心!當年佛門事發,長信王身死與佛門之下,諸位皆知!郭太師乃長信王表親,一來舊仇迎心,二來自廢雙腿積攢了二十餘年的怨妒所驅!你怎能說他是無辜的!”
“人生在世,誰沒有不順心的時候,若心有怨妒便蓄意報復,這天下怕是要大亂了!我不相信郭太師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而正如瑾小姐所言,諸位無能勸誡,切不要趁人之危,投井下石!”
“落井下石?殊不知這纔是公正嚴明!周景儒信上所言清清楚楚,合謀兵變,與廉郡王篡位江山之人,分明就有郭太師!不能因爲他沒有親自動手就放其一馬,如此一來,置我大湯律法何在?置我帝王主君的威嚴何在?”
“此話不錯,郭太師身上的舊仇新怨,非常人可忍,依我之見,他當年自廢雙腿就是在臥薪嚐膽,如今江淮已死,舊臣沒有高牆,郭太師自知不保,索性主動出擊,可巧廉郡王在魯陽起兵,他便同流合污,共圖謀逆!”
“正是!郭太師雖然沒有參與當時逼宮,但私底下必定是幫了不少的忙,助紂爲虐不能輕饒,還請皇上快些下決斷,免得夜長夢多!”
“非也,先帝朝時,周景儒曾和郭太師共事,周封固不及,墨守成規,而太師雷厲風行,不容文酸,遂兩人一直是針鋒相對,如今周被貶魯陽,一封告密信遞到長安,所述謀逆之人有郭太師不假,但若是蓄意報復,諸位又怎能得知?”
“蓄意報復?你說得輕巧,周景儒雖然爲人固執迂腐,但我等諸位與他共事多年,對他的爲人也有三分了解,他不是這種人。”
“此言有理,若周景儒當真睚眥必報,他就不會拒絕廉郡王的招安,反倒一封密信向皇上揭舉此事了,他應該和廉郡王狼狽爲奸,一同反君!”
“……”
“……”
兩方吵得如火如荼,不可開交,各個是臉紅脖子粗。
皇帝聽着,對視不遠處的郭絕。
那人態度冷靜,已然是準備赴死了。
而再轉頭看郭瑾,那丫頭眼中凌然,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態,皇帝有些迷茫,好像看到了年少時的江淮,這份孑然傲骨,非一般人能有。
郭絕生了一個好女兒啊。
“夠了。”
皇帝淡然開口,剛纔還口舌爭鋒的衆官僚瞬間鴉雀無聲,他回頭環視一圈,然後對一直沒有表態的慕容秋道:“你說呢?”
慕容秋擡眼,淡淡道:“但憑皇上做主。”
皇帝沉默,對於他的言聽計從並未買賬,負手回身:“郭絕,在場諸位所言,想必你也聽見了,可朕只當方纔做了聾子,朕最後問你一次,到底有沒有依周景儒信上所言,參與當時的宮變之事?”
郭絕泰然:“老臣若說沒有,皇上肯放老臣一命?”
皇帝無言,一眼冰冷無情。
郭絕見此,仰天長笑幾聲,胸口悵然:“好啊,好”
說罷,猛地定格視線,伸手一指,厲聲道:“寧歷!我知你心中所疑!更知你心中所忌!我的這條命,你怕不是一天兩天的想要了!既如此,我成全你!這些年我囚困於那輪椅之上,朝堂無名,已於死人無異,罷了罷了,只求你能看在昔日少年情分上,饒過青檸與我這一對兒女。”
郭染駭然:“父親。”
郭瑾也緊緊的攥着其父的手,顫抖的咬着嘴脣:“父親別。”
郭絕不捨的撫了撫她冰涼的臉頰,輕聲囑咐道:“瑾兒,父親走後,咱們郭家就指着你了,別想着爲父親報仇,只要你好好活下去,纔是正經。”
回頭,對着朱雲鈞、楊嶠等人一拱手,凜冽道:“諸位今日幫辯之情,老夫銘記在心,九泉之下不敢相忘,來生做牛馬,再思報答!”
說罷,忽見他低伏已久的身子猛地撲了起來!
耀眼的陽光下,彷彿又是那個長槍破馬一擊定乾坤的湯朝虎將!
孟滿下意識的抽刀,疾呼道:“皇上小心”
話音未落,就見郭絕的身子狠狠的撞向那龍臺,堅硬的玄石面與頭顱相接,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道清晰的斷裂聲,瞬間使得渾身的汗毛倒豎,雞皮疙瘩林起。
鮮血順流而出,蜿蜒在那宮匠雕刻出來的字體縫隙中。
管子君臣中,那被映紅的一行字。
君失其道,無以有其國;臣失其事,無以有其位。
二十一年前的佛門下,寧歷放棄了他的君道。
二十一年後的龍臺前,郭絕結束了他的臣途。
一念龍虎之將被囚于山谷,至如今成爲血泊亡魂一具,其中經過了二十一年的歲月消磨,這二十一年,他每夜於痛苦中驚醒,掙扎在復仇和隱忍之間。
他想爲長信王伸冤,他要重振舊臣之名,他要扶江彥上位,他要讓寧歷跪膝於長信王陵墓之前,他要讓那人爲自己二十一年前的所作所爲,付出成倍的代價!
他要寧歷在午夜夢迴之時,每每想起佛門之事,便有如被庖刀剔肉削骨,輾轉磨折不能入眠!
只可惜!
可惜!
他有心成爲伏櫪老驥,可殊不知,雖人心志在千里,但壯士已暮年,健碩的身軀日趨傴僂,英雄落魄至此,已經不再是英雄。
可嘆豫國公與他,皆抱憾而終。
唯盼後生可畏。
這天下事,不管是國仇還是家恨,只要是債,筆筆以血償!
皇帝站在最前面,旁人看不見,他已經是雙眼血紅。
將至正午,太陽有些猛烈,龍臺上的鮮血乾涸的很快。
他輕聲呢喃:“郭絕,郭橫業,十二歲那年,我因習書不精被父皇罰跪的那個午後,大雨滂沱,你不計身份給我撐得那把傘,我至今留着。”
他未說朕。
而郭絕聽完這一句話,眼底有墨跡打翻,隨後,與世長辭。
“父親”
郭瑾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九重皇城,她撲過去摟住郭絕逐漸僵硬的身子,大顆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墜落:“父親!父親您醒醒啊!”
而旁邊的郭染已經嚇傻了,渾身顫顫巍巍不敢言語。
他看着妹妹在旁邊痛苦的哭喊,腦海中回憶起她方纔的伶牙俐齒,郭染痛恨自己的無能懦弱,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苦澀的嚥下眼角的淚水。
郭家完了。
郭家徹底完了。
父親死了。
皇帝不會放過他們。
皇帝不在。
百官退朝離開。
空蕩蕭瑟的龍臺旁,郭瑾摟着郭絕的屍體,哀寂無神,她瘦弱的身型在這天地間弓成一團,自此以後沒了父親,如同離巢雛鳥,讓人憐惜。
孟滿在旁站着,皺眉無有動作。
眼瞧着正午時分的太陽越來越大,若是再不把郭瑾帶回去,這丫頭身嬌體貴的,怕是扛不住,何況現在就已經嘴角破皮,身顫如篩了。
有腳步聲響起。
孟滿擡頭,卻見秦戚端着一卷玉詔從九十九層臺階上小跑而來。
“秦總管?”
秦戚面露希冀,氣喘吁吁的停下腳步,展開玉詔道:“大湯欽昌:郭絕之女郭瑾,內修聰慧機敏,外善臨危不懼,有大氣態可塑,着跳過女官殿試,點爲正六品掌內御呈,入主天祿閣修訂歷代皇籍,欽此。”
說罷,他過去扶起郭瑾,把玉詔往前遞,眸光滿是劫後的欣喜:“小姐快接啊,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郭瑾脣色慘白,擡起眼眸,臉上盡是憤恨。
秦戚嘆氣,也不顧孟滿在場,小聲道:“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如今郭太師和郭郎中皆不在了,二公子又郭家就只剩下您了啊。”
郭瑾垂眸那封玉詔,忽聽身後的郭染瑟縮道:“瑾兒,快收下啊。”
她回頭,望着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二哥,咬了咬嘴脣。
秦戚見勢,又往前遞了遞:“小姐,快啊。”
郭瑾看了一眼地上父親的屍體,牙關緊咬,太陽穴處有青筋鼓起,伸手接過那封冰冷的玉詔,跪下生疼的雙腿,爲逼死其父親的那人,叩首謝恩。
空蕩的龍臺前,響起女孩平生最冷靜且最決然的聲音。
“郭瑾,謝皇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