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
那兩字甚是低微,順着風送進那四人的耳朵,慕容駱陸三人倒是聽了舒心,唯有郭瑾覺得心如刀絞,不忍再看。
她這些年爲官也存了不少的經驗,知道江淮情願受罰是最好的辦法,否則事情一旦鬧到皇上那裡去,就不是罰跪的事情了。
但那畢竟是足足三百尺啊!
一尺一磕頭就是三百次起起跪跪。
郭瑾並不擔心江淮的身體狀況,而是她的心情,不管怎麼說,江淮極高貴的出身和出乎常人心氣兒擺在這裡,若是隱秘些的地方還好,可這裡偏偏是宮中人流最密集的佛門長街。
被從前宮中共事的奴才們親眼看着受罰,還要足足磕響三百個頭,這對於江淮來說,無疑是比剝皮抽筋更痛苦的折磨。
瞧見她依言跪下,郭瑾忍不住想要上前求情。
“御司大人切勿衝動。”陸文玉瞥眼道,“您可要想清楚了,這三百個頭磕完了,這事可就了了,否則一鬧起來,雖然她是不用再受罰了,但你們要出宮辦的事情可就得耽擱了。”
說罷,她看了一眼佛門的方向。
郭瑾咬死後槽牙,蹙眉含恨的看着她:“你還有臉說?這一尺一跪一磕頭的辦法,不就是你這個蛇蠍毒婦想出來的嗎?”
陸文玉瞧着江淮步步跪叩而來,再瞥了一眼泄憤甚歡的兩人,和郭瑾一同往後退了退,小聲道:“我這是在幫你們,你瞧方纔太子妃被那慕容琦挑唆的有多生氣啊,我不得想個辦法幫她消消火嗎,若是這事真鬧大了,我可不想惹這麻煩那。”
郭瑾怎麼會信她的鬼話,孤冷道:“鱷魚的眼淚。”
陸文玉嘖了一聲,換了一種說法:“你這就錯了,好歹我那妹妹陸顏冬嫁給了江淮的親弟弟,這怎麼說也是我的親家二姐,那太子妃都要拿她見皇上去了,我不得引水東流嗎?”
“引水東流?”郭瑾眼眶極紅,“流的是你的私心吧,這種辦法還不如拉出去打五十大板,怕是凌遲都比這好些。”
陸文玉蔑然一笑,轉頭去看長街對面那人。
長街的磚石又冰又硬,周遭刮來的風又急又重,明明是白日,卻如同血色傍晚般讓人心慌,江淮依言的隔一尺一跪一磕頭,膝蓋疼的猶如被長箭刺中,額頭木麻,不知不覺間竟有鮮紅的血融在睫毛上,啪嗒一聲,在撐地的手邊碎裂成兩瓣。
第二百九十次俯首起身。
不知是因爲被辱的羞憤還是孤立無援的委屈,江淮此刻的眼睛比額頭流出來的血還要紅,再起身後,她環視着周遭路過駐留看笑話的宮人,那些人指指點點,臉上滿是僥倖得意之色,甚有者用袖子捂着臉輕笑,笑的肩膀都在顫抖。
青天白日,那些人的目光有如刨刀,將她片片凌虐開來。
快看啊,那是江淮。
那個從前獨坐上御司,威風不亞於皇家的御侍大人。
可如今呢,上御司在年前被皇帝封了,革職貶奴,天之驕女一夜淪爲給宮人洗衣服的永巷宮奴,連最底層的豬狗都不如,吃的是糟糠爛菜,穿的是破衣爛衫,住的也是殘屋壞瓦。
人人都能凌頭踐踏。
年前是十九個響徹天的巴掌,年後是三百個磕破地的頭,不過短短一個多月的事情,她已是嚐遍了這宮裡的冷暖人情。
盼望她跌墜的,慶幸她失勢的,隨衆來踩高拜低的,就算是從前沒有結過私怨的,也要勢利的來譏諷一番,以突顯自己本事。
錯的不是她現在身爲宮奴。
是她從前的御侍高位。
和她的委曲求全。
第二百九十四次俯首起身。
迎面一陣詭異的風。
江淮的身子狠狠的向後趔趄一步,視線也逐漸模糊起來,這一個多月的反覆折磨讓她心力俱疲,身體也有些吃不消,沒日沒夜的高強度勞作卻常常連飯也吃不飽,永巷的冬天實在難熬。
額頭上的血在鼻樑處滑落,像是條紅色的細蛇,瞧着那四周竊竊私語不停的宮人,她失力的猛跪在地,那膝蓋終於也流血了。
江淮生不如此,她寧可懲罰的比這重十倍百倍,也不想叫這宮裡的人看到這一幕,因爲她是江淮,她可是上御司的江淮啊!
艱難的撐着地磚,她瞧着兩隻手背上的細密裂口,微微轉頭,一路跪來的直線上,點綴着一滴接着一滴的血珠子。
那排列整齊的磚石就像是五馬分屍的細格,每一道縫隙裡都藏匿着嘲笑和譏諷,無法抹去的印刻着她今日之奇恥大辱!
那血珠離得越來越近,江淮的意識也越來越稀薄,隨着四肢百骸疊加的冰冷和痛楚,後腦也嗡鳴作響,好像是上千蜜蜂在其中叫囂。
耳蝸裡是歇斯底里的喊叫聲。
第二百九十五次俯首起身。
江淮渙散的瞳孔略顯光亮,她好像在極遠處看到了一個人,只是她的體力撐不住,又一次轟隆的跌跪,膝蓋處發出恐怖的異響。
“切勿輕舉亂動。”
在駱擇善一行人身後的不遠處,太后伸手攔住了寧容左,那人聽到消息和太后趕來,瞧見江淮被如此爲難,心如刀絞目眥欲裂,渾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和白骨都在不停的顫抖,憤怒驅使,恨不得馬上就衝過去。
“皇祖母,您這是做什麼?”
他聲音怒極的問道。
另一旁,三皇子端王寧容真也在,他不如寧容左那般憤怒,也不敢冒然上前,畢竟皇帝不許任何人照顧江淮,只焦急道:“這到是底怎麼回事?君幸怎麼會在這裡?”
反觀太后充耳不聞,只目光意味深長的看着遠處的江淮。
書桐在側,她知道太后在做什麼。
只有讓江淮清楚自己繼續待在永巷的下場,那人才會心甘情願的離開永巷,繼續在太后鋪墊的路上,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反之,江淮如果連今日這般的奇恥大辱也能悉數嚥下,那這個孩子就真的再不能用了。
第二百九十六二百九十七
二百九十八
江淮的動作越來越慢。
“皇祖母。”
寧容左臉色冰冷,那清晰的怒意似鮮血般流淌在血管,瞬時灌滿了整個身體,用力的握住太后的手腕:“孫兒實在心疼。”
那人斂眸,終於放下了手臂。
寧容左闊步走了過去。
第二百九十九次俯首起身。
江淮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了,只是低着頭,本能的撐着冷磚起來,再脫力的跌跪下去,渾身滿是青紫淤痕。
視線飄忽,她瞧見近在咫尺的一雙繡鞋,合該是駱擇善,這便叫她有了最後的動力,只想趕快結束,結束今天的羞辱。
耳邊響起細微的抽噎聲,郭瑾泣不成聲:“君幸姐姐。”
“別怕。”
江淮氣若游絲,耗盡渾身上下的最後一絲氣力起身,只是那膝蓋還沒等完全直起,便又驀然的跪了下去,上半個身子撲在地磚上。
那一刻,血紅的夕陽撲面而來。
江淮急促的喘了口氣,顫抖着伸手,想要去夠駱擇善的繡鞋,可是那人卻悄然後退一步,她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那一刻,江淮的瞳孔兇狠顫動。
“三三百尺到了。”
她極小聲的說道。
駱擇善瞧見她如此狼狽的匍匐於自己腳下,心理得到巨大的滿足,一時間不肯放過,便道:“三百尺?你拿尺子量過了?”
江淮的手在半空中攥成拳頭。
“我說什麼時候夠了,纔算是夠了。”
駱擇善露出嗜血的微笑。
“駱擇善你!”
郭瑾紅眼切齒道:“你別欺人太甚!”
“瑾兒!”
江淮嘶喊一聲,聲音又立刻無力:“我跪。”
第三百零一次俯首起身。
換來的是駱擇善的故技重施。
江淮死咬着嘴脣,眼底的光芒已然生出異樣。
第三百零二次俯首起身。
駱擇善樂此不疲的繼續後退。
永遠都是那看似逼近卻難以觸及的一小步。
江淮久噙的淚珠隨血珠同落。
奇恥大辱。
第三百零三次俯首起身。
駱擇善再想退後,卻被一雙手按住後背,她下意識的轉頭,發現竟然是寧容左,猛地趔趄跌進慕容琦的懷裡,驚懼道:“殿下?”
那兩人也愣住了,沒想到寧容左會出現在這裡,佛門分明是隻通官員命婦的城門,皇親王親按規矩應走天武門啊!
但這不是要緊,要緊的是寧容左此時此刻的神色。
眸怒如浪。
駱擇善的臉色遽然慘白。
而一步之遙的江淮還未察覺,卻在跌跪的時候被寧容左接在懷裡,那人心痛欲裂:“潤兒!”
潤兒!
駱擇善驟然瞪眼!
慕容琦也面色難看,一旁的陸文玉也更是如此,沒想到寧容左口中的潤兒竟然是江淮,而偏偏駱擇善方纔還說是她自己的幼名!
再看駱擇善,她整個人被醋火侵蝕,竟然瘋了一樣衝過去,揚手直要摑在江淮的身上,卻被寧容左輕而易舉的推倒在地。
而那人根本不看她,只心痛的抱着江淮,瞧着她那蒼白的面色那駭人的血紅傷口,渾身顫慄難忍:“潤潤兒你沒事吧?”
江淮的雙眸是蒼灰色,撐着寧容左的手,擡頭看着駱擇善,那人被陸文玉兩人扶起來,又氣又嚇,歇斯底里一般紅着眼。
“太子妃。”
江淮聲音極輕。
“今日這三百零三個響頭,江淮永世不忘。”
話音落了,她雙眼輕輕的合上,身子也脫力的倒下。
寧容左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而太后三人也走了過來,端王看着受傷如此的江淮,痛心道:“君幸!”一指那幾人,“蛇蠍毒婦!”
太后沉肅道:“放肆——”
駱擇善惶恐下跪,另外兩人也跪倒在地,還不等辯解,那慕容琦便招供道:“太后息怒!兩位殿下息怒!這都是陸文玉的主意!”
那人霍然瞥眼:“你!”
太后看着一旁痛快紅眼的郭瑾:“怎麼回事?”
那人脖頸的青筋猶然清晰:“回太后的話,太子妃和陸夫人並琦小姐惡意苛待宮奴,辱人自尊,毫無憐憫之心。”
端王忍不住又叱道:“歹毒!太歹毒了!”
太后瞥了一眼寧容左懷裡孱弱的江淮,帶着書桐先走:“這裡交由太子處理,哀家先去太醫署,你們也儘快帶着江淮過來。”
“是。”
端王輕應,不安的看着寧容左:“老四,你看——”
寧容左盯着駱擇善,那人惶惶不止,便道:“麻煩郭御司先把本王正妃帶回北東宮,今日還真是辛苦她了。”
駱擇善知道寧容左不會放過自己,剛想要掙扎,可一對視到他的雙眸便啞口無言,彷彿孤魂野鬼一般被郭瑾拉扯走。
剩下的兩人也各自慌如兔子。
“陸文玉,林夫人。”
寧容左先開口,那人捧着肚子跪在地上,惴惴不安道:“殿殿下您彆氣,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大量……”
端王也忽生婦人之仁:“老四,她還懷着孩子呢。”
寧容左冰冷的看他一眼,隨即道:“我不會罰林夫人。”
誰知陸文玉剛剛鬆了口氣,卻聽那人話鋒一轉:“我即刻會叫修仁去大理寺一趟,以太子令免去你夫君林統的司直一職,而你連着林家全族家眷流放至吳鹿爲終身耕奴,那裡匪患頻發,你們自求多福。”
陸文玉如遭雷劈,不可思議的看着寧容左,那人眼眸平靜,絲毫不像是會更改決定的樣子,茫然的哆嗦着手捂着肚子。
她沒想到,今日之禍會牽連整個林家!
腹中絞痛!
陸文玉五官糾結在一起,張着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跪在一旁的慕容琦覺得手掌觸溼,驚恐的轉過頭去,竟是一灘紅血!
陸文玉小產了!
慕容琦慌亂的向後退着,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但她心裡仍僥倖着自己有舅舅慕容秋,不住搖頭道:“殿殿下饒命。”
寧容左揮手,信承不知道從哪兒走了出來,聽他命令道:“把陸文玉給本王拖走,至於慕容琦”
這是足矣讓人發瘋的幾秒沉默。
“殿下?”
慕容琦狠命的瞪眼看他。
寧容左也垂眸看着她,平淡道:“拉去前面的長街處以棍刑,什麼時候打的只剩最後一口氣了,再送回御史府。”
“啊——”
慕容琦聞言慘叫一聲,暈厥過去。
信承皺眉:“這……”
寧容左無情道:“那就澆醒了再打。”
“不。”信承不解氣道,“御侍大人都這般了,這樣的懲罰是不是太輕了些。”
寧容左瞭然:“死了最好,沒死的話等潤兒醒了由她處置,這仇她定希望自己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