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杏花既然吩咐下來,兩個兒子自然是各去行動,底下小廝侍衛也都忙起來,先去砍伐林中木材,又尋來各樣傢什,開始依山搭建茅屋,又在茅屋旁搭建許多帳篷,並紮起了籬笆。也是人多,大半天功夫,隔着那夏家院落約莫幾十丈之遠,十幾間茅屋已經立起來,旁邊的籬笆並帳篷也都有模有樣。
在蕭千雲的帶領下,侍衛們還修起了爐竈,架起了大鍋,又把從山下帶來的糧食來做飯,還去山中打了一些野味來扒皮烤來吃。
本來蕭杏花是抱着吃再多的苦也要留在這山上的念頭的,可是如今一瞧,倒是樂了。千雲帶着大傢伙把獵來的野豬野兔山雞的都烤了,又撒上一些鹽巴,遞給她吃。
那野兔子腿兒烤得外面酥黃,一口啃下去,香酥可口不說,裡面的肉也分外軟嫩。
“好吃!”蕭杏花也把大家侯夫人的氣派拋開,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跟着大傢伙吃起來:“當年你爹也去山上獵些野味,回來在咱院子裡支起一攤子火來烤,那個時候家裡糧食不夠,吃一次解解饞,別提多香了。”
蕭千雲是做過糕點的,於這燒烤之道,雖不精通,可是自然也知道。聽蕭杏花這麼說,越發存着孝敬的意思:“娘,我再給你烤一塊野豬肉,用刀子把野豬最嫩的那塊肉削下來,切得紙片一般薄,放在燒炙的石頭上一燙,滋滋地冒油,再撒上點花椒末和鹽巴,你必然喜歡。”
蕭杏花聽兒子這一說,都要流口水了,自然忙命他去做。
而此時侍衛家僕們也都來了興致,大家分了工,切肉的切肉,烤魚的烤魚,大傢伙幹得熱火朝天,說笑之聲不絕於耳。
就在這熱鬧的時候,卻見遠處的茅屋裡,走出來一位,身高體健,絡腮鬍子,凶神惡煞地瞪過來。
這位自然是夏家家譜夏銀炭。
蕭杏花看他出來,便故作不知,繼續低頭享受着兒子孝敬上來的烤野豬肉片,果然如兒子所說,那野豬肉的油脂都被烤了出來,薄而香,沾上點料汁,真是恨不得把舌頭都吃下去。
夏銀炭見這蕭杏花根本不搭理自己,便繃着臉走過來,不悅地道:“是誰允許你們在這裡建房子的?”
蕭杏花這才略擡了擡眼:“怎麼,這雲夏山可是你夏家的?”
“不是。”夏銀炭倒是承認這一點。
“那就是了,這山不是你夏家鑿的,樹不是你夏家種的,山裡的狍子野豬也不是你夏家養的,怎麼,我來砍山裡柴,吃山裡肉,敢情還招惹你了?”
“但是你在這裡建房子!”夏銀炭沉聲斥道。
他這麼一句話出來,一旁的蕭千堯蕭千雲已經帶着人手過來,將這夏銀炭包圍了。
他們技不如人,沒錯,不過現在不是人多勢衆嘛!
於是刀啊劍啊的都紛紛比劃出來了。
“呵呵。”夏銀炭輕蔑地看向這羣人,冷笑,顯然是不放在眼裡的。
蕭杏花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卻是道:“我們在這裡建房子怎麼了?這雲夏山是江河縣官府管轄的,我們能不能在這裡建房子,端看江河縣官大人的意思,別人可管不着。”
一時,她回首問蕭千堯:“那江河縣縣令呢,你可曾問過?”
蕭千雲恭敬地道:“娘,江河縣縣令聽說我爹過來這邊求醫,簡直是恨不得把他自己的府邸讓出來給我爹住,是我再三推拒,這才罷了。後來知道咱們要紮營在這雲夏山,又是幫着派人手,又是幫着送米糧,他還說要親自過來拜見您老人家,我怕您嫌煩,這纔不讓他來。”
這一番話自然是落在夏銀炭耳中。
蕭杏花十分滿意,又故意問道:“如今咱們在這雲夏山建房搭屋,他可有什麼說道?”
“他能說什麼,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蕭杏花當下笑了笑,斜眼瞅着那夏銀炭,淡道:“這位夏先生,既是江河縣縣令大人都沒什麼意見,你又和我惱什麼?”
“可是我家主爺我家夫人在這裡!”夏銀炭理直氣壯。
蕭杏花越發好笑了,嘲諷地道:“你家主爺和夫人在這裡,難道這雲夏山就容不得別人了?這位夏先生啊,做人總得講點道理,不能因爲你拳頭硬,就蠻不講理知道嗎?其實說起來,便是你有些功夫又如何,我這裡手底下幾百口子人,若是我家國公爺有個三長兩短,這幾百口子先把你主爺家的茅屋給拆了!”
夏銀炭聞言,瞪着眼兒,那眼中放出寒芒,彷彿是要殺人一般。
蕭杏花又笑道:“夏先生,你武功高強,是蓋世高人,自然不值當和我這婦道人家一般見識,你說是吧?”
夏銀炭想想也是,便鐵青着臉道:“我自然是不和你一般見識!只是你們也帖過分了,竟然在我夏家周圍又是說笑又是烤肉,弄得我們不得安寧!”
論起說理來,蕭杏花自然是沒有輸的道理:“我們這裡距離你家茅屋幾十丈,我們便是說笑,你們關了門在家可能聽到?”
“不能。”夏銀炭黑着臉承認,確實是聽不到,至少夫人是聽不到的。
“那就是了,我們自烤我們的肉,你們自去治你們的病,難道我們烤個肉,也攪擾了你們不成!”
夏銀炭見這婦人嘴巴噼裡啪啦說起來,倒是彷彿說得蠻在理。
可是不行啊,他再也不想聞着那麼香的肉味卻不能吃,流着口水躲在家裡乾瞪眼了!
“我家夫人聞不得肉味,她若聞到,便十分不喜,所以你們不能——”
他不動聲色地去看了看旁邊擺着的一個白瓷盤兒,卻見上面放着幾片剛剛烤好的野豬肉片,那肉片極薄極薄,烤得甚至微微泛着皺,焦黃嫩脆,透明的油脂溢出,流淌在盤子底部。
喉結微微動了下,他皺着眉頭,一本正經地道:“若是我家夫人聞了肉味不安生,我家主爺便沒有心思給那將死之人看病,到時候,還不知道拖到什麼時候去!”
蕭杏花聽了這個,不免還真有些狐疑了,她審視這夏銀炭半響,到底還是讓步了。
“罷了,你既這麼說,那我們收斂些,把這些野豬肉擡到後山去烤,這樣你們夫人便聞不到味兒了。”
“那就速速搬走。”夏銀炭生硬嚴肅地道。
一時夏銀炭回他那茅屋去了,蕭杏花自是命人收拾東西,前往山頭背面繼續烤肉吃,不過卻留了蕭千堯在這邊:“你留守在此處,萬一他們茅屋裡有個什麼動靜,也好告訴我們。”
蕭千堯自然應着。
當下蕭杏花自去後山烤肉煮粥大快朵頤,一行人等分外盡興,到了晚間,將摘來的各樣野果子都洗了,又點起篝火來,好生熱鬧。
正吃着,卻見蕭千堯悄悄地過來,卻是對蕭杏花道:“娘,佩珩從茅屋出來,看那樣子,是有話要對咱們說。”
蕭杏花一聽,連忙回去,來到山前,果然見佩珩正站在籬笆旁等着,還時不時地往茅屋方向看去,顯見的是怕被夏家人發現。
“佩珩,你爹到底怎麼樣了?那夏神醫到底有沒有給你爹治病?”
“娘,你放心,夏神醫已經給我爹過了脈,說是體內積毒過多,險要傷了五臟六腑,又說這些年征戰打殺的,其實原本已經落下病根,是以平時看似身強體健,其實內裡虛浮。”
“那怎麼辦?”蕭杏花也不曾想,這不僅僅是中毒那麼簡單了。
“夏神醫說了,須要用藥蒸之法來祛除體內淤積的毒,並輔以銀針療法,只是這個法子耗時較長,總是需要些時日慢慢調理才行。”
“這……”雖說聽着這個夏神醫能幫自家男人解毒,心裡該高興,可是聽這意思,竟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
佩珩自然看出了母親的意思,安慰道:“娘,你也不必擔心,我瞧着那個夏神醫的意思,竟是有意要教我這鍼灸之法的,我自會用心學,學會了後我自己給爹爹鍼灸就可以了。還有他要給爹藥蒸,打算用什麼藥,以及怎麼蒸法,我都會記住的。”
蕭杏花聽了這話,才稍感安慰:“如此甚好,你可要牢牢記住他到底怎麼做的,好歹學會了。”
說着間,不免壓低了聲音道:“我瞧着,他家那家僕分外古怪,性子冷僻,這夏家人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萬一哪日他們不願意給你爹治了,咱們好歹有個後路。”
“娘,這我自然知道。我也小心地哄着那位夏夫人,只要我好好地扮她的女兒,哄好了她,那夏神醫就不能不給爹治病。”
“好,你仔細哄着她些,既是個犯了病的婦人,你就嘴甜着些就是。”
一時蕭杏花又囑咐了女兒許多,無非是怎麼哄着那夏家人,好歹讓他們給蕭戰庭治病。
待到目送着女兒進去那茅屋,她想起女兒所說關於蕭戰庭傷痛的,不免心裡沉甸甸的。
“他這些年也實在遭了許多罪,還不如趁着這次中毒,乾脆告老還鄉,也算是功成身退,強似在那燕京城裡。天底下烏鴉一般黑,不管那人是誰,既做了帝王,總是君心難測。”
正想着,蕭千堯卻是過來稟道:“娘,剛纔我們在後山,發現東邊林子裡有動靜,彷彿還有火光。我帶着人手趕緊過去瞧,誰知道,等我們走到了,卻不見人影,只留下一堆火。”
“還有這等事?”蕭杏花不免疑惑:“難道說,這山上除了我們,另外還有一撥人守着這位夏神醫?走,過去瞧瞧!”
當下蕭杏花跟着兒子前去,待到了林子裡,果然見那裡架着一堆火,因對方走得匆忙,還沒來得及撲滅,兀自燃燒着。
而就在火堆一旁,放着半截子野豬,看樣子是現宰的。
那匆忙溜走的人,想必是手裡也有一把刀,已經將這野豬剖出一片片,放置在一旁石頭上。
蕭杏花擰眉,看了半響:“這人莫非也是要烤肉?”
“看樣子是的,只是這肉片子未免切得太大了,這樣子烤起來必然沒味。況且這裡也沒個佐料,便是烤了,哪裡有我們烤的野豬肉好吃。”
可是蕭杏花卻在想另一個問題:“這個人便是也住在山上,也來烤野豬肉,可是又何必非躲着我們呢?爲什麼我們一來,他就溜走了,莫非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蕭千堯蕭千雲面面相覷,最後都不免凝重起來:“聽佩珩的意思,夏神醫發下誓願要救治八千八百八十位傷者,如今只差最後一位,說不得這人也是要來找夏神醫求醫的,唯恐我們佔去了最後一個位置,耽擱了他家的事,所以纔不敢讓我們看到?”
“這麼說,倒是也有些道理。”蕭杏花略一沉吟,便吩咐道:“你們帶着人手,去山裡蒐羅一番,看看能否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若是這人怕了我們,就此下山,那是最好不過,也省的和我們爭奪夏神醫。”
當夜,蕭千堯帶着手下侍衛在前山後山蒐羅了一個遍,卻是再沒尋到什麼蹤跡,最後只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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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蕭杏花早早起來,伸個懶腰,在丫鬟的伺候下用了早膳。早膳是山藥小米粥,用得山裡的泉水,熬得稀爛,喝起來甜糯香美。
待吃飽喝足,她便來到夏家籬笆外,想着看看這邊院子裡情境,或許能見到佩珩或者蕭戰庭,誰知道想見的人沒見到,反而見到一個完全不想看到的。
“你又過來做什麼!”夏銀炭看到蕭杏花,那眼神冷冰冰的,簡直彷彿見到了八輩子的仇敵。
此時的他正站在一個大木桶前,涮洗着一件什麼袍子。
依他那力道,蕭杏花真替那袍子難受,還不活生生被這粗人洗爛了啊!
“我現在站的地兒,可是你夏家地盤?”蕭杏花笑吟吟地道,吃飽喝足的她心情自然不差,卻是不明白爲何這夏銀炭整日彷彿和她有仇似的。
“不是。”夏銀炭目光落在蕭杏花腳底下,卻正是籬笆外,自然不好說是他夏家地盤。
“這就是了,我又不是站在你夏家院子裡,你管得着我嗎?”
“那你爲何看我?”夏銀炭說不過蕭杏花,憋了半響,來了這麼一句。
這話一出,蕭杏花不免笑起來:“我看你?瞧你說的,你長成這模樣,也值得我看?我是看那可憐袍子,這麼精巧的繡工,怎麼憑空被你來糟蹋!”
夏銀炭聞言,冷冷瞪了她一眼,便不再搭理,兀自將那袍子擰乾了,晾在旁邊的籬笆上。
蕭杏花原本也是隨意瞧瞧罷了,誰曾想,待到目光落在那袍子上時,整個人便呆了。
那是一件上好白綾做成的長袍,剪裁做工都是上等,上面的刺繡也活靈活現,然而這並不是蕭杏花呆住的緣由。
她呆在那裡,是因爲她看到那袍底處繡着兩棵樹。
那樹……竟然有着像刀片一般的葉子。
“你這袍子,這袍子是誰的?”蕭杏花臉上已經全然沒有了剛纔的笑意,她急聲問道。
“誰的,這關你何事,左右不是你的就是了!”夏銀炭沒好氣地說,接着便將那一大桶水潑在了籬笆牆處,還有一些險些濺到了蕭杏花裙子上。
蕭杏花根本懶得和他計較這個,看他轉身就要進屋,也是急了,連忙跨過籬笆追上去:“夏先生請留步,請你好歹告訴我,那個袍子到底是誰的,上面的繡花又是何人所刺?”
“關你何事?我又爲何要告訴你?”
夏銀炭一看到這婦人,便是滿肚子的火,硬生生憋着,卻又說不出口。
他不過是也想吃個烤野豬肉而已,他招誰惹誰了,竟還得躲着他們!
“夏先生,此事於我而言,關係重大,好歹求你告訴我,那個袍子上的樹,到底是什麼樹,重在哪裡?你可曾見過那樹?”
夏銀炭聞聽,疑惑地看了看她,皺眉道:“你管這個做什麼,左右這樹,你這等人,是不曾見過的!”
“爲何我不曾見過,難道你見過?還是說,你其實也根本不知道,也不曾見過?”
蕭杏花的激將之法果然奏效,夏銀炭冷道:“怎麼可能,我自然是見過,這樹是我主爺家中所種,其他地方,是再也沒有的!”
蕭杏花怔怔地站在那裡,腦中迴響着剛纔夏銀炭所說“這樹是我主爺家中所種,其他地方,是再也沒有的”。
這意思是說,夏家是種了這種樹的,且只有夏家有?
那意思是說,她的父母,竟然就是住在夏家?她也曾經在夏家住過?
蕭杏花自然不肯放過這個線索,忙對夏銀炭哀求道:“夏先生,能否請你通稟一聲,我要見你們家主爺,要請教你家主爺一件事。”
“你見我家主爺?你就死心吧。”夏銀炭不屑地道:“他是自然不肯見你這等俗人的!”
“不行,我必須見到他,必須要問問——”
“煩請你馬上滾出我家院子,若是再敢踏進一步,便是你一介婦人,我也能直接把你仍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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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夏銀炭是油鹽不進的人物,況且蕭杏花早把他得罪過了的,此時再求他,真是比登天還難。
蕭杏花左思右想,想出許多法子,甚至讓侍衛在此高呼求見夏大夫等,以引得夏大夫注意,誰知道最後都是被夏銀炭趕了出來。
蕭杏花無奈之下,冥思苦想,最後想起佩珩曾經提起,說是這茅屋之後其實別有洞天,不光有個院落,且院落外還有洞天。
想必這夏大夫平日其實不住在茅屋裡,而是住在裡面的洞穴中?
若是她繞過那位夏銀炭,直接設法去後山呢?
只要見到了夏大夫,她一定要問清楚,這有着刀子一般樹葉的樹,到底是怎麼回事,或許……她就能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她便命兩個兒子帶着人繞過後山,看看有沒有路前往茅屋後。當孃的既然吩咐下來,蕭千堯等自然盡心去辦,只是他帶着人手饒了幾圈,把山頭都快踏遍了,這才發現,夏大夫這茅屋建得實在是奇巧,恰運用了這雲夏山的地勢。可以說,茅屋之後便是小一片峽谷,別有洞天,可是要想進那片峽谷,只有一個入口處,便是夏家的那個院落。看來平日輕易不見夏大夫從這茅屋出來,其實人家是在峽谷裡活動,茅屋只是個幌子罷了。
蕭千堯先帶着人把這雲夏山地形圖畫下來,又和弟弟分頭設法尋找入谷之法。
蕭杏花這幾日不斷地回想着那白袍上面的刺繡,分明就是自己記憶中的樹。不免就想着,難道說這夏大夫和自己的身世有關?白袍上尋常都是繡些花鳥魚草,鏽兩棵樹上去並不常見,難道說這種樹對夏家而言有着特別的意思?
自己未曾被拐賣時,必然是曾經長在夏家的吧?
蕭杏花這麼胡亂想着,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樁事,那樁早就被她當個笑話忘記的事情。
當年她進了燕京城,跟隨着蕭戰庭進宮爲皇太后祝壽,曾經巧遇一位姓夏的,當時那人好奇地打探自己姓氏來歷。當時自己心中頗爲防備,便胡亂敷衍過去。
如今想起來,卻是不免心驚。
那人好好地問自己姓氏做什麼,該不會?
這麼一想,心中越發亂糟糟的,彷彿有一種答案已經埋在心底,呼之欲出,可是卻又不敢相信。
因她有心事,盼着能見到那位夏大夫,偏生蕭千堯還沒查到入口,便每每站在籬笆牆外,想着萬一夏大夫出來,好歹問清楚。或者佩珩出來,自己讓她去問也行。
誰知道接下來兩日,根本不見佩珩或者夏大夫出來,只見到那位夏銀炭。
她以前還有心思嘲諷挖苦一番夏銀炭,如今卻是興致全無,連看都不想看夏銀炭一眼。他擺明了不會告訴自己什麼的。
蕭杏花不再追問夏銀炭,夏銀炭反而有些納悶,不免暗自揣摩,這婦人看着實在是個刁蠻的,如今怎麼好好的變了性子,該不會打着什麼鬼主意吧?
蕭杏花看出夏銀炭的疑惑,也懶得搭理他,只是催着自己兒子想辦法。
蕭千堯和蕭千雲兄弟二人,自是知道母親着急,可真是連夜晚都不歇着,費心探查這邊地形,終於在花費了整整兩日功夫後,找到一條小路,攀爬上去,繞過山頭,便能過去那峽谷。
蕭杏花一聽大喜,當即由蕭千堯帶着,穿過那條小路,又攀爬上了山頭後,從後面山腰繞過,終於到了那片峽谷的邊角處。
“娘,按理說,從這處往南邊一直走,就是那幾間茅屋的後院了,按照佩珩說的,往日那位夏大夫都是留在那處後院的。”
“好,你現在這裡瞧瞧,看看這邊有沒有人,我過去南邊找。”
“娘,那你小心些,若是碰到了夏大夫,好生和人家說?”
“那是自然。”
其實蕭杏花此時心跳如鼓,不知道爲什麼,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覺得那個自己百思不解的答案,就要呈現在自己眼前了。
她和兒子分頭行動,兀自撥開那成片的蘆叢,小心往前走去,約莫走了一盞茶功夫,終於隱約看到了一處院落。
當下心中一喜,緊跑幾步來到那處後院,果然見這裡擺滿了許多藥罐並其他器皿。
待仔細看時,卻見這裡有整齊排放着許多做工精緻的白玉罐子,白玉罐子上有着細巧的花紋,而在罐子一旁還擺放着成排的銀針,博山爐,銅杵臼,戥子,鐵藥碾等。
這個情景在醫家本應該是尋常可見的,只是蕭杏花盯着那藥罐子,一時卻是怔住了。
她知道,這世上的藥罐子有千百種,可是這一種,卻是十分罕見的。
偏生這種罕見的藥罐子,她是見過的。
她在哪裡見過?
蕭杏花呆了半響,整個人彷彿被雷劈了一般,腦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竟鬼使神差一般走近了那藥罐子,擡手掀開來一個,摸出了裡面的藥材,下意識地放到嘴裡。
這味藥,她並不知道是什麼,更不知道是作何用途。
可是當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她眼淚一下子落下。
這些年,她根本吃不得藥,完全吃不得。
以前並不知道爲何,如今卻忽然明白了。
在那些已經隨着歲月逐漸湮沒的記憶裡,她曾經日復一日地從這樣的藥罐子裡取出藥來,逐個品嚐,曾經舌尖除了苦澀,再品不出其他滋味。
這就是她未曾被拐時的幼年的味道。
後來她忘記了這些,卻記住了那種幾乎讓舌尖發麻的味道,無論經歷了多少苦難,都不曾忘記。
“是何人擅闖我的——”
猛然間一聲呵斥。
蕭杏花木然地回過頭,透過一雙淚眼,望向那站在不遠處的人。
那人着一身淺青緞衣,面龐清雅,神情冷厲,身材頎長。
蕭杏花此時的視線是模糊卻又清晰的,籠罩在眼底的淚光彷彿破碎了的湖面,將眼前的一切分割爲數個清晰而搖晃的畫面。
這人看樣子是有五十多了,下巴已經有了半黑不白的鬍子,眉心處也有了些許痕跡。
可是不知道爲何,也許是那淚光形成的鏡面使她產生了幻覺,她竟彷彿能看到三十年前,那個尚且年輕的他。
他身形頎長,於她而言,是彷彿松柏一般的存在。
年幼的她,曾經仰起臉,去望着這麼一個人。
“爹爹,我不想吃了,好苦好苦,我要吃飯飯!”
“好寶寶,飯飯是要吃的,藥也是要吃的,不吃藥,你怎麼當神醫啊?”
“爹爹,我們去聽娘彈琴好不好?”
“洙蘅啊,你娘這不是睡着了嗎?來,乖,跟着爹去看看後院的草藥發芽了沒,爹今日教你認一個新藥。”
“爹爹,爲什麼我們要熬這麼多藥啊?他們都病了嗎?”
“是啊,他們這麼多人都要死了,所以爹纔要帶着你來,我們一起熬藥藥,救活了他們,給寶貝洙蘅行善積德,這樣洙蘅才能長命百歲。”
“爹爹,你慢一點,洙蘅走了這麼多路,好累累,好累累!”
“爹爹,你在哪裡?爹爹快來救我!放開我放開我,我要爹爹!”
那個軟糯稚嫩的聲音,從她那模糊微弱到幾乎連夢裡都不會復現的記憶中,掙扎着破土而出,穿過了三十年的歲月縫隙,就這麼在她耳邊響起。
“你,你是——”夏九寒之前呵斥的言語只說了半截,便被眼前的這個人影驚呆了。
這些年,他走過了千山萬水,見過了不知道多少和他的妻子極爲相似的女子,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剛剛收下的那個假女兒佩珩。
可是她們再怎麼和自己妻子相似,他都知道,那並不是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從出生時就被他抱在懷裡,悉心呵護,耐心教導,從未離開過他半步。他怎麼可能看不出,那些無論多麼相似的,都不可能是他的女兒!
他明白,只要他的女兒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多說一句話,也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他都會一眼認出,那是他親生的骨血,是他曾經捧在手心的女兒。
此時此刻的他,望着這個呆立在他的藥罐前兩眼含淚的婦人,眼睛也竟然漸漸地被淚水模糊,嘴脣甚至不由自主地顫抖着,根本問不出自己要問的。
“你,你可是……洙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