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擡眸,入眼便是熟悉的筆跡,四個娟秀清雅,雖然有些潦草凌亂,卻是掩不住那股子撲面而來的靈氣,觸動着看信之人的心絃。
“吾兒雪逸”。
獨孤雪逸,這是他以前的姓名。
多年以來,溫孤雪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麼稱呼他了,乍一眼入目竟是有些陌生。
然而,只有一瞬的生疏,隨後而來的便是狂潮般的洶涌回憶。
儘管母妃早在他記事之前就已仙逝,但母妃所遺留下來的東西,父皇都悉數保留着,整整齊齊,一件不落,時不時的父皇會一件件數着那些遺物,同他描述他那個無緣相見的母妃,父皇對母妃用情很深,每次都說得十分情真意切,久而久之,他便覺得母妃近在身邊,熟悉得彷彿觸手可及。
可以說,那時候的回憶,是他僅有的一段溫馨時光。
眼下,看到母妃的筆跡,溫孤雪內心的觸動自然不小,只是還來不及緬懷過去的美好,接下來的字字句句,卻是觸目驚心,一筆一劃地顛覆了他對以往所有的印象
五指越攥越緊,瞳孔越收越暗看到最後,幾張信箋險些被揉碎,指節處更是白得嚇人
剎那間,彷彿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甚至於連魂魄都被抽離了身體,那種飄飄然的感覺像是懸在半空之中,什麼都感覺不到,一顆心以極快的速度往下墜落,一直掉,一直掉如同墜入了無底洞,不知何時纔是盡頭,不知什麼纔是盡頭
他不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可是
事實的真相實在是太荒謬了
他一直敬重的父皇,竟然是害死母妃的元兇,更是拆散生母和生父的罪魁禍首
而父皇的戰敗,天曜王朝的崩塌,也少不得生母的一番心計,少不得生父的一番報復
這就意味着,橫亙在他和父皇之間的,不僅僅只是單純的血脈,還有永遠都無法釐清的愛恨糾葛,他甚至不知道面對這樣的真相,他是應該繼續敬愛着這個從小將他當成寶貝一樣捧在手心的父皇,還是應該轉愛爲恨,和親生父母一起同仇敵愾,將他視作仇人
溫孤雪是真的沒有想到,他揹負了那麼久的重擔,居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玩笑
爲了報仇,爲了復辟他甘願作繭自縛,逼迫自己擔下儲君應負的重責,哪怕風險再大,希望再渺茫,他也始終沒有放棄
就算拼盡全力,很有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他亦無怨無悔
但是,此時此刻
這封血書卻在無聲地嘲笑他諷刺他
如果沒有前朝帝君的霸道侵佔,他的生母和生父就不會被強行分開,緣斷魂滅,終至陰陽兩隔
如果不是前朝帝君的插足干涉,他便能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從小無憂無慮地長大,甚至還可以擁有許多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而不至於空有一個尊貴的身份,卻處處被人孤立,到哪兒都被人當成是洪水猛獸般遠遠地躲避
如果前朝帝君沒有遇上他的生母,那麼所有的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他可以不用淪爲命運的奴隸,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也可以放開胸襟主動追求自己所愛的女子可以不用束手束腳,禁錮自己的內心,將自己降到如此卑微的地步,任人踐踏
可惜,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而他卻是爲了一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畫地爲牢,囚禁了自己許多年。
現實爲何如此殘酷
難道他還不夠慘嗎到底要把他逼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善罷甘休
動了動嘴角,溫孤雪想笑,卻是怎麼也笑不出來。
連一貫的虛假的笑意,都再也擠不出半分
果然,只有最親近、最在乎的人,才能將他傷得最深,才能將他逼到如此不堪的境地,才能讓他痛徹心扉,卻又無可奈何
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
他連報仇,都沒有機會。
而活着的人,卻還在繼續恩情在繼續,忠義在繼續,命運的齒輪,一步一步,也還在繼續。
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還有萬萬跟隨的忠烈之臣,那些人都是受恩於前朝帝君的忠義之士,此生唯一的目標便是光復大業,殺了當朝帝君,以報先帝與親友的血海深仇
而他,就是這些人扶持效忠多年的新君主上,是他們所有人的精神寄託,也是他們僅存的一線希冀
知道事實的真相之前,他受身份所制,身不由己,無法自主。
知道了真相之後難道他就可以脫離這個囚禁了他數年之久的牢籠,肆無忌憚地隨心而走了嗎
事情總是沒有那麼簡單的,不可能只有黑和白兩種顏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聯結,也不是說斷就能斷,說破就能破的,更何況就算他選擇了懸崖勒馬,那些身負血海深仇的人,又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就此放棄以卵擊石,抗衡大闕王朝
而在那些人裡面,有對他恩重如山的烈王與烈王妃,有以命相互的忠臣屬下,也有待他如良師益友般的前朝舊臣
他如何忍心親手捏碎他們唯一的希望如何忍心看着他們白白去送死
從來沒有哪一件事情,讓溫孤雪如此煩擾,無從抉擇。
但現在,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院子裡,慕容長歡和花非雪等了許久,也不見屋子裡有什麼動靜傳出來,夜風徐徐吹拂之下,和着霧氣的溼重,叫人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涼意。
雙手抱臂使勁地搓了兩下,慕容長歡掛心溫孤雪的情況,不免有些焦慮。
見她覺着冷,花非雪即便脫下自己的外袍,隨手披到了她的肩頭。
“要不要進去看看”
“再等一會兒吧本來身上就被捅了一刀,現在心窩子上又被捅上一刀,是個人都承受不住,逼得太急,未嘗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