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輪雕鞍,金鈴絲簾,裝飾華貴的馬車停在面前,後頭跟着大隊的侍衛和宮人,皇后迴鑾的排場盛大,浩浩蕩蕩的人羣看得眼暈,鑾駕停在最前,內侍總管滿臉笑容恭恭敬敬地上來行禮問好。
林逐汐一大早爬起來陪兒子吃完早餐,推開門就看到滿院衣着光鮮笑容謙卑的宮人耐心等在門口,不由一怔。
“皇后娘娘金安,賀小殿下大安,奴才等奉皇上之命前來迎接娘娘和小殿下回宮。”內侍總管畢恭畢敬地向她說明來意。
林逐汐淡然地瞅着面前的隊伍,沒什麼反應。蕭崇烈哪會有這麼好心地大張旗鼓地迎接他們回宮?估計是最近流言蜚語傳得太厲害,借接他們的事想挽回點名聲吧!
她想到當日杜婉馨派來的宮人趾高氣揚的態度,心裡生恨。她不在意虛名,卻無法容忍自己的孩子受到欺辱,以爲她們母子是什麼?他們需要做戲就接回,兒子病危就攆走?好處佔盡風險不沾?想得美!
她身子一顫,眼底掠過一絲恨色,臉上卻展開標準的微笑,只是這笑明豔帶毒,宛若廢墟里毒沼裡生出的黑花。
蕭崇烈有事沒親自來?正常,他來了肯定會覺得不自在,八成他和她又要鬧得不愉快,但派葉銘檀來倒讓她有點意外,她以爲他會派個心腹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她怎麼覺得最近蕭崇烈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這樣的迎接雖隆重,也考慮到她的反應,但威脅的意思有些明顯了,以往他多少還是會做點表面功夫的,現在這樣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葉大人。”她態度平淡地打招呼,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感覺得到,自己和葉銘檀已不復曾經的親近,他們都有自己的籌謀打算,生疏不知何時在他們之間堆積得如此深厚,她看他都有了幾分陌生。她依然像以前那樣將他當成兄長對待,卻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大方自然地靠近他。矛盾的心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原因,或許是他進入官場後讓她感到危險,而她怕了那些爾虞我詐,下意識地想避開這些位高權重的人。
“微臣拜見皇后娘娘,並賀娘娘鳳體安康。”葉銘檀笑容溫和如春水,卻看不透他眼底天地。
林逐汐點了點頭,語氣非常寡淡,仔細聽還有種若有若無的厭倦意味,“有勞葉大人。”
然後,相對無言。
不知何時她和葉銘檀變成相對無言的熟悉的陌生人,明明掛念在心,見到了卻無話可說,莫非這就是所謂的距離產生美?
她爲自己難得的淘氣想法笑了笑,抱着兒子坐上鑾駕。
接她回宮的隊伍由新任右相葉銘檀親自帶領,更有兩百羽林跟隨保黃土墊道,清水撒路,閒人迴避,離城不過區區三十餘里的路程,倒弄出了浩大的陣仗。
鳳輦裡極其寬敞,鋪着厚厚的絲毯,柔軟平穩得連一點晃動都感覺不到。從車頂上垂下寬大飄逸的絲簾,放眼望去,滿滿的全是明亮的杏黃。
林逐汐望着靠在自己懷裡的小小身影,天真稚嫩
的小臉上已經看不出時疫的任何痕跡,但她始終無法忘懷他奄奄一息的蒼白容顏,最好他感染時疫只是巧合,不然她不介意在後宮大開殺戒。
她眼底一閃而逝的殺意讓蕭祺灝敏感地察覺到危險,不禁往她懷抱深處縮了縮抱住了她的腰。
林逐汐立刻感覺到孩子的害怕和不安,暗罵自己不懂收斂嚇到孩子,揉了揉他的頭髮表示安慰,側身打開釘在車壁上的櫃子,喀喇一聲,蕭祺灝只見櫃子裡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屜,裡面裝滿各種各樣的小零食。
她取出一碟梅花香雪洋糖來,輕輕拈了一塊,送入蕭祺灝的口中,麪糰似的小人兒微微扭動了下,像是對這響動很不適應一般,臉頰卻泛起紅暈,嘎嘣嘎嘣地咬起糖果來。
林逐汐一笑,將手中那碟洋糖遞到他手裡,“慢慢地吃吧。”便再沒有說話。
蕭祺灝時不時偷眼看她。他終究是小孩心性,見她只管閉目養神,慢慢的也就放心大膽地吃起糖來。
“母后,你是不是不想回去?”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宮中的孩子,不可能是什麼都不懂的天真無邪,對於大人的情緒,他們也是有一定的把握的,特別是朝夕相處的熟悉的人。
“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林逐汐不想對自己的孩子撒謊,面對他純淨明亮的眼眸,謊話也說不出口。
“我能夠感覺到,母后現在並不開心。”蕭祺灝看着她溫和的面容,認真地說。
林逐汐啞口無言。她兒子這麼小就知道她不開心了?她是該得意兒子聰明還是該頭疼兒子太敏銳?
“母后,你不喜歡父皇?”蕭祺灝忽然盯着她悄悄地問。
林逐汐沉默,爲什麼這麼小的孩子就知道喜不喜歡?難道皇家的孩子都這麼早熟?
“我應該喜歡他嗎?”她知道蕭崇烈對他格外寵溺,有求必應予取予求,無論怎樣都不曾動怒懲罰過他,他再怎麼闖禍都只一笑而過。或許有的人會認爲蕭崇烈的寵是真的寵,但在她看來,這根本就是不懷好意的捧殺。
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嗎?她不知道聽說過多少人家的庶子就是被別有用心的主母這樣捧殺成紈絝的。只是她沒想到蕭崇烈會將這招用到蕭祺灝身上。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蕭崇烈像女人。
蕭祺灝歪着腦袋,苦惱地皺起眉毛深深思索。父皇對他很好,所以他喜歡他,但聽姑姑們說,他對母后不好,那麼母后應該不喜歡他,但他希望母后喜歡他,好爲難。
林逐汐默然看着他,大人之間的恩怨糾葛不該牽連到無辜的孩子身上,所以即使她看出蕭崇烈的別有用心,她也沒有直接告訴兒子,但現在她開始反思自己這樣做真的好嗎?如果有一天蕭崇烈利用兒子對他的信任來對付蕭景暄怎麼辦?離間他們的父子情意不就是蕭崇烈目的嗎?可她要怎麼和兒子說呢?直接告訴他?
蕭祺灝的蘋果臉湊到她面前,烏溜溜的大眼睛認真地盯着她的眼睛,悄悄地用嘴型問她:“母后,你喜歡七皇叔對不
對?”
林逐汐驚異地盯着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孩子的敏銳,有時候真讓她瞠目結舌又啞口無言。
“你怎麼知道?”她也用口型問。
蕭祺灝歪了歪腦袋,看到母后在提到皇叔時臉上都有種不一樣的神采,他還不懂那代表着什麼,卻覺得眼前的母親異常美麗,而這樣的神采在她面對父皇時從未出現。
“皇叔照顧我呀,母后你哭了呢。”他的回答簡單,笑嘻嘻的樣子完全看不出剛剛受過那樣的大罪。
母后一直是堅強的,他還從來沒見過她哭,雖然他燒的迷迷糊糊的但並不是完全失去了意識,半睡半醒時看到母后抱着皇叔哭得一塌糊塗,而且皇叔對母后也很好很關心她。
林逐汐沉默片刻,嚴肅地叮囑,“關於你……皇叔的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三歲的孩子已經開始懂事,但她還是覺得現在告訴他一切早了點。等到他五歲,如果蕭景暄還沒帶他出宮,她就告訴他一切。
蕭祺灝對着手指,看着她肅穆中暗含憂愁的面容,不明白她的心思,卻感受到她複雜的心情,悄無聲息地安靜下來,縮進了她懷裡抱緊了她。
“母后,你別怕,灝兒會保護你的。”孩子奶聲奶氣的安慰如火爐邊烘暖的絲綢般溫暖,宛若療效溫和的靈丹妙藥,撫平她心底所有彷徨和不安。
林逐汐反手抱緊了他,將下巴擱在他光滑的發頂輕輕摩挲,即使內心還有不安,卻也被這樣的堅定的童言稚語驅散了。並不是不再擔心,而是爲了他,她更要加倍堅強,爲他撐起一片無憂無慮的天空。
馬車忽然停下,外頭有井然有序的腳步聲傳來,車伕迎了上去,林逐汐聽見熟悉的鐵甲摩擦兵器的鏗鏘聲響。
到宮門口了。
林逐汐掀開一線車簾,一眼看見對面鑲滿銅釘的巍然大門,以及視野裡蔓延開的無際的硃紅牆壁,空落落的甬道上傳來細微的盔甲摩擦聲,聽得人心裡也跟着空落落的壓抑。
葉銘檀因爲要去向蕭崇烈覆命,跟着鑾駕一路進宮。鑾駕幾乎沒有經過任何盤查,直接駛入了宮門。
浩浩蕩蕩的迎接隊伍,金光燦燦的鑾駕,擺明了是在向所有人高調宣佈蕭祺灝和她的歸來。
風從遠方吹來料峭的寒意,天空泛着蒼白,鉛灰色的雲朵在頭頂堆積暗淡的陰霾,讓皇城裡的貴人們也不由得望而生畏,除了尚有職責在身的宮人仍在走動之外,整個皇城安靜的如同昏昏睡去一般。
鑾轎的兩側皆開有小窗,窗上覆蓋着厚厚的錦氈簾子,連一絲風也透不進來。
林逐汐無意識地打了個寒噤,她其實不該感到冷的,但依然爲自己的未來感到煩躁和憂慮。蕭祺灝的話的確給她造成了影響,以至於她開始茫然將來,將來……他和蕭景暄之間,要怎麼辦呢?
越想越慌亂,她猛然掀開窗簾看向慈和宮的方向。
馬上還有場硬仗要打,她必須早做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