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李沐芷以爲,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她的家人,親人,全部都是好人,大家看重的全是情,而非利。
一切都從父親製出了金縷衫以後,變了。
每一次金縷衫問世,她都是見證人,李默天狂喜之下,是她的迷茫,一件能擋刀槍的衣裳而已,有那馬珍貴嗎?
她從不覺得。
現在,她甚至厭惡這件衣裳。
因着它,雲錦坊從原來的最負盛名的製衣坊,變成了一塊粘板上的肉,無數餓狼圍攻。
因着它,朋友家人的眼光都變了,似乎李家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可以不停地製出金縷衫。
更因着它,父親病了,全家如風雨飄搖的小舟,只能她獨自支撐。
但這些話,不必同薛陽講,交錢何必言深。
李沐芷低頭整理着布匹,薛陽盯着她沉默的背影,看了許久,也沒能從她身上看出別的情緒來。
下午,薛陽去隔壁小房間裡的榻上坐着,運功練氣,李沐芷就安靜地照着花樣敢衣衫的工期。
一上午吵吵嚷嚷,不得安寧,好容易清淨了一下午。
青梅送來了一些點心,讓李沐芷墊一墊,怕她中午沒吃飯,身體扛不住,吃的放在桌子上,李沐芷連看都沒看一眼。
薛陽練累了,就躺下眯一會兒,再一睜眼,太陽已經西斜,轉向李沐芷,她還在埋頭縫衣裳,桌子上的點心和茶半點未動。
薛陽走了出來,坐在長案几的另一頭,勸道:“你不吃不喝的,是準跟令尊比誰先扛不住的嗎?”
李沐芷停下手中的針,擡起頭望向他,面色很是不悅。
薛陽不以爲怵,指了指桌子上的東西:“你弟弟才七八歲,母親身弱,父親病重,全家指望着你一個人撐住,你若倒了,李家可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李沐芷沒出聲,像是在思索他的話,很快起身端起茶碗咕咚喝完,繼續拾針縫着。
薛陽乾脆伸臂拈起一塊糕點,放在嘴裡慢慢嚼着,好一會兒才嚥下去,趕忙起身爲自己倒了一碗茶,仰頭喝完,將茶碗放下,說出了心裡話:“不吃就不吃吧,又甜又膩的,還幹,剌嗓子,哪是人吃的?”
李沐芷擡擡眼皮瞟了他一眼,隨後捏起一大塊,放在嘴裡嚼着吃完,才道:“我最愛吃這個,不覺得難吃。”
薛陽盯着她,李沐芷又連吃了三塊,似是在證明她沒說假話。
沒多久,青梅過來提醒她,該回家了,店門都關了。
李沐芷讓她先回,隨後就着最後一點天光,將手頭的一個袖子縫完,這才放下針。
站起來活動一下脖子和肩膀,再擡頭只覺頭暈眼花,李沐芷扶住額頭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
薛陽動了動嘴脣,將肚子裡話嚥了回去。
她纔多大年紀,身子就熬成這樣了?再這麼不顧惜下去,估計不出十年就得去見閻王。
李沐芷睜開眼,一轉身見薛陽還沒走,便說:“薛公子,請吧。”
兩人穿過後院,從後門走出去,李沐芷將門鎖好,隨後朝街尾走去。
走了兩刻鐘,繞過這條街,到了李家正門。
回到家中,晚飯已經準備齊全,只等她一回來就端上了桌。
弟弟李沐宣年紀小,經不住餓,早就隨着父母在他們的屋子裡一道吃過。
飯廳裡,便又只剩她和薛陽兩人。
青梅和玉竹在旁邊伺候着,李沐芷照舊沉默,薛陽更懶得說話,兩人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晚飯。
李沐芷放下筷子後,耐心地坐在,時不時端起湯碗來喝一口,等着薛陽吃完。
薛陽留意到她的動作,便也住下不再吃。
李沐芷確認他吃飽後,起身行了常禮,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歇了片會兒,李沐芷照舊去後院探望父母親和弟弟,簡單問詢了兩句,今日吃飯和休息如何,父親用完藥有沒有好轉。
而後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卻沒在臥房,推開門,進到書房。
青梅早就燃起燈,陪伴在一旁,研磨,整理畫紙。
李沐芷回想着今日所思所想,許久都沒有思緒,遲遲未落筆。
青梅默默站在身後伺候着。
夜漸漸深了,萬籟俱寂。
青梅照舊收拾完後先走了,明日一早她和玉竹要起來幫忙準備早飯,李沐芷從不讓她陪着熬夜。
只剩她一人,勉強又畫完一張,舉起來對着燈左看右看,仍舊不滿意。
李沐芷將今晚的的畫的花樣湊在一處,挨張檢查,幾乎每一張都要搖頭。
費力選出兩張,將剩下的丟在一旁,明日青梅自會整理,拿去坊裡讓繡娘們按照樣式做出來,當做普通衣裳掛在牆上。
留下的兩張花樣,左看看又看看,即便有些不滿意,還是收訂起來,預留到以後,有錢人家來選定做參考。
收拾完,她才走出去,一開門就撞見隔着小院站在廊下,正盯着她房間的薛陽,視線一對上,兩人皆是一愣。
薛陽沒料到她會忽然出門,還警惕地察覺到他,李沐芷忘記家中還有一個生人,更沒想到他會躲在旁偷窺自己。
“薛公子?”李沐芷問道,“深夜還不休息,來到這裡,敢問是找我有事嗎?”
說着,她下了小拱橋,走到廊檐下,同他隔着兩丈多遠的距離。
薛陽自如說道:“白日見李家多受叨擾,夜裡不放心,怕有人再來鬧事,故而過來守着。”
這番說辭,李沐芷根本不信。
這個時候,所有來李家的人,無非爲了一個目標,她看得分明,壓根不會相信別的說辭。
薛陽就是隨口胡謅,李沐芷的神情也說得很清楚,她根本不信。
無所謂信不信,薛陽說完就一副理不直氣也壯的眼神瞪回去。
跟他拉扯追問都沒什麼意義,李沐芷心中明白這個道理,她簡單一行禮:“薛公子回吧,我也要歇下了。”
做戲做全套,薛陽話都說得那麼大義凜然,此時總不好比她先走,於是說道:“李姑娘去吧,我再待一會兒,確定沒事了自會回去。”
他說得淡然,毫無真心,李沐芷當然不計較,轉身就回到了臥房。
有這樣武功高強又具聲望的人在家裡坐鎮,比什麼兇獸都管用,她還求之不得呢,至於打旁的心思,打就打吧,算計到老,也不會得逞。
薛陽盯着她進了臥房,關緊門,走到裡間,再熄燈,又站在外面有小半個時辰,纔回到自己的小院裡。
這個李沐芷,不過一介女子,何用這般拼命?吃不好生吃,睡也不安生睡,忙前忙後,照料家中老小,上下都要打點,難怪面色總是帶着幾分憔悴。
他自小接觸最多的女子,無一人像她這般,丫鬟婆子們,忙着伺候他,外頭的江湖女子,大家也都恣意瀟灑,鎮上的尋常女子,羞羞答答,早早嫁了人,相夫教子,繞着竈臺轉。
哪裡如她?恨不能將世間所有擔子都攬在肩上,再生出三頭六臂,護住整個家族。
真不是一個灑脫的人!
薛陽撇撇嘴,他生平最煩這些規矩重擔,快活過完一輩子不好嗎?什麼事,開心就去做,不開心,做個什麼勁?
年紀輕輕,將自己活成一個小老太太,真是不值。
心中感慨完,躺到牀上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李沐芷照舊已經出門,薛陽一個人在房中吃早飯,玉竹將飯菜擺好,他一瞧,笑出聲:“怎麼今日不吃得那麼素了?”
玉竹解釋:“姑娘臨出門前叮囑過,說薛公子不喜清淡口味,跟後廚婆子交代了,爲薛公子單獨做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