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呂同與付思雨中午未回巡檢司用午飯。
不是他們不想回去吃飯,實在沒有時間回去。
爲何會沒有時間回去?
提起這事,除了一言難盡,呂同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便是再來這麼一次,不管誰在背後撐腰,他都要將不惹事就皮癢的江小二掐死。
這話在傍晚回到巡檢司看見沈大人時,他便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口。
“沈廣德,下次再有這種事,你不付出點代價,休想再讓本少爺去給那廝撐腰。”
沈大人掃了眼咬牙切齒恨意滿滿的呂同,視線去轉向一旁表情全然不同的付思雨,問道:“發生了何事?”
付思雨聞言卻表情十分豐富。
她先是眼睛冒心,然後張嘴要說時,又不知該如何用詞,最後抿脣皺眉側頭思索了一下之後,所有情緒凝結成一聲嘆:“師叔,反正我現在十分佩服江寒,我感覺,我們以後的鋪子,一定會很掙錢的!”
沈大人聽得稀裡糊塗,呂同卻嗤笑一聲,說道:“呵,也就是你這種傻子,纔會被她那花裡胡哨的招式所迷惑!她那大禮包一個才一兩百文,不算月餅,便是那兩種茶也要一百多文,王掌櫃肯定還要抽成吧,再加上祝揚那裡,你以爲他會傻得只拿那五文的人頭錢?他倆可是有怨之人,今日若不是有本少爺鎮着,你以爲他會就範?拋頭去尾,你自己算算,一個禮包她能掙幾文錢?費盡心力搞一天,二兩銀子頂了天了!”
他這番說辭聽起來有理有據,可付思雨想到臨走時江寒對笑得自信無比,便狐疑地說道:“可江寒說比她的預期好上許多。”
“哧,真是笨得無藥可救了!她是何身份,一天掙二兩銀子,對她來說當然是大錢啦,可你呢,一天掙二兩,一個月才幾兩,也就比你的月錢多點,耗費那般心思做甚?”
一個月六十兩銀子,刨除費用,兩人一分,確實沒有幾個錢。
生意小白付思雨被他的話堵得無言以對。
沈大人卻聽得很不舒服,他道:“這世上,一夜暴富之事,有幾何?積少成多,一步一步,變小爲大,纔是正道。”不待呂同說話,他趕緊轉到正題,“聽你方纔的意思,午後,可是祝揚去鬧事了?”
昨日在小丘上,他給江寒的方案提了些意見,江寒思忖良久之後,突然讓他幫忙以調查鬧鬼之事爲名,向黃員外強徵百萬飯莊。她的託詞便是,她原本是想模擬現場,但那效果肯定不如親臨現場,當衆指出疑點來得好。
他說此法用處不大,且即便黃員外答應了,祝揚肯定會去鬧場,拋開他倆的仇怨不說,他如今纔是百萬飯莊的所有者。
她卻讓他放心,祝揚她會想辦法支開,若不是時間太倉促,她倒是願意去找黃員外談談合作的,自從和解之後,黃員外似乎真的在管教祝揚,相信只要她曉之以理,他肯定會同意的。
他聽得一頭霧水,讓她說明白點。她卻堅持說,只是想借用百萬飯莊的場地一用,增加一點說服力而已。
這話聽起來就不對,但再逼問,她便指天發誓說沒騙他。
他想着,反正他會去現場,想來也不會翻了天去,便暫且信了她的話,回衙後就着人請來了黃員外,幫了她這個忙。
哪知意外突然降臨,大清早,縣太爺派了人來把他叫去了縣衙,這一去便耽擱到傍晚。
回來的路上他是想拐道去茶館看看的,但想着他走時,千叮萬囑過呂同,呂同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但答應的事情他還是會盡力去做好的,若是有他也阻止不了的事情,自己即便去了也來不及了,便決定先回巡檢司換身衣服問問情況再說。
如今看來,江寒所謂的會支開祝揚,中途又出了問題,可祝揚會問她要錢是怎麼回事?
還有剛剛他們提到五文人頭錢又指的是什麼?
只聽呂同冷哼一聲,出口的話又是連嘲帶諷的:“可不就是去鬧事了,還打起來了。不過,不得不說,江小二那三寸舌頭確實挺厲害,幾句話就將那傻子祝揚騙得團團轉,最後倒是跟她沆瀣一氣起來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聽得沈大人更加的迷惑。
他眉眼一沉,按捺住心中的不悅,道:“怎一回事,你從頭到尾,說來聽聽。”
呂同還在拿喬,付思雨卻面色激動地先開了口。
原來,江寒那所謂的大禮包不過只是小意思,更雷人的事情其實還在後面。
當時,店內的客人雖說走了大半,但留下來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家被她的免費嘗、大降價以及強迫買,給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還真的有大半的人買了他那所謂優惠大禮包,雖然挑的都是便宜的那一份。
江小二收了錢給了貨,便兩手一拍,吆喝道:“好了,方纔有三十八位客官捧了場,那麼接下來就到了,在下給諸位揭開謎底的時候了。”
聽了這話,沒買禮包的人都很高興,忍不住嘲笑買了的人傻。
誰知江寒卻跳下舞臺,叫上一個站在舞臺附近的弓兵,走到茶館大門邊,回頭喊道:“現在,請剛纔買了禮包的人,到門口排隊,咱們這就去現場查探一番,看完你等便會明白,在下爲何說自己不是扮鬼的兇手了。”
她這一喊,沒有買禮包的人又傻了眼。
原來親臨現場是這樣的!
雖然扮鬼之事鬧得轟轟烈烈,可百萬飯莊裡面到底是什麼樣子,卻並沒有人見過。現在能親眼去瞧上一瞧,這種事對膽子大的男人們很有吸引力,以後吹牛都能多一項談資。
當即,便有十來二十個好奇心強的人又要掏錢。
哪曉得她卻兩手一攤,表示一百五十文的富貴大禮包只准備了四十二份,剛纔已經切了四份讓大家免費品嚐,眼前再要買,便只有二百文的豪華大禮包了。
這就是明晃晃的坐地起價啊!
可是解釋權在人家手裡,想看就得多掏五十文,雖然有人心疼錢退縮了,但眨眼間,那豪華大禮包還是賣掉了十來份。
這一來二去的招式,搞得大家昏頭轉向,完全忘記了,百萬飯莊其實早就已被黃家的人清掃過了,哪裡還會有什麼真正的現場痕跡存在哦。
再次銀貨兩訖,五十來號人便在茶館門口排起了引人注目的長隊。
江寒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張寫着號碼的紙條,這才領着他們浩浩蕩蕩地往隔壁的百萬飯莊而去。
話說,此時的百萬飯莊,裡面早就有人了。
早上沈大人突然要去縣衙,便臨時指派趙青峰,特意多挑了一隊人來鎮場子,領頭的還是個辦事得力拳腳不差的小旗長。
江寒一敲門,在裡面等着的弓兵便打開門走出來,一邊兩個手持殺威棒站在門口,要求出示紙條,按號碼順序分批進入。
這一系列的佈置,呂同和付思雨也是不太清楚的。
只知道沈大人向黃員外徵用了百萬飯莊,派了人來是未免中途出岔子。
呂同很鄙視沈大人假公濟私的行爲,便把沈大人強調的那句讓他看着點的告誡,當作了耳邊風,把人帶來之後便丟開不管了,只等着要看江寒的笑話。
可想而知,當他與付思雨看到百萬飯莊門口這井然的一幕時,心裡是多麼驚駭。
當時呂同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江小二肯定再一次無恥地消費了,她跟沈廣德之間的曖昧關係,才使得這些不知實情的小兵們對她言聽計從。
但是等他們跟隨頭批二十五人,走進百萬飯莊之後,他才發現門口那種程度算什麼消費啊!
江寒確實是在給大家解釋爲何扮鬼的不是她。
她先讓大家發揮想象,提出假如要扮鬼該怎樣進入百萬飯莊,進入又要如何做,然後她再根據大家的說法演示一遍。
結果是肯定的,那就是根本做不到。
正當大家將信將疑時,她又讓那魁梧的小旗長出來再做一遍。
那小旗長竟然老實地照辦了!!
等小旗長做完,結果也是一目瞭然的——江寒提出,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扮鬼的之人必定身材高大身手很好。
事情到這裡應該就差不多了。
沒想到她又指着地上的一道深淺不一的黑灰色印記,說什麼鬼是飄着的,根本不可能落地,怎麼會有黑色的痕跡留下,因此這些痕跡定是那些扮鬼之人,爲了掩蓋自己的腳印而故意留下的。
這一想法並不稀奇,當初巡檢司的人到現場看過之後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那淺淺的黑色印記,以及之前在利來茶館的桌椅上留下的,不是紙燒出來的,也沒有油的痕跡,更不是用墨或炭之類的東西塗抹上去的,更沒有發現所謂腳印之類的,這讓巡檢司的人想不通,因此纔會在真鬼假鬼之間遊移不定。
呂同聽到這裡以爲她有什麼重大發現,也跟着嚴肅了神情。
就見江寒從懷裡拿出副手套,再掏出一個紙包,故意低沉了音調,陰森地說道:“現在,便讓那鬼火燃燒起來吧!”
說完,她打開紙包捏出一撮白色粉末,也不見她是如何動作的,那東西未落地便燃起了淺淺的橘色火苗,若是晚上看見,確實會懷疑是鬼火。
她接連扔了好幾次,結果燒完了,地上卻啥也沒留下。
大家不明所以,她也盯着地面頓了一瞬。
跟着便笑得十分囂張:“哈哈,大家看到了吧,除了一層淺灰啥也沒有,有了它,神不知鬼不覺,在下爲何還要留下可疑的印記?”
她這番前後矛盾的強詞奪理,說服力並不高,馬上有人提出了疑慮。
“可是,方纔你不是說,那些印記是爲了掩蓋腳印嗎?”
“對啊,可是在下有這玩意,要想掩蓋印記,多往腳印上扔點不就是了?”
聽起來好像好有道理……
“那這些印記……難道真是鬼留下的?”
這話一出,大家頓覺周遭的空氣都寒冷了幾分。
“錯,鬼是人扮的,方法嘛,肯定與在下的差不多。只是在下用的是白粉,他們用的是黑粉。實不相瞞,在下也是前些天聽我爹說了個鬧鬼的典故,纔想起來去問了位大仙,大仙便給了我這個東西。大仙還告訴在下,這世上有種黑粉,火勢比白粉更逼真。”
既然有白的當然也很可能會有黑的——似乎也很符合邏輯啊……
事情至此,大家以爲所謂揭秘就結束了。雖覺得有些牽強,但勉強能接受,而且除了落差感稍稍有些大之外,也算是親臨過現場了。
哪知江小二又說話了。
“相信大家都知道這飯莊除了鬧過鬼,還藏過小孩吧?”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卻還是陸續點了頭。
“大家一定不知道,孩子當時到底藏在哪裡,爲何官府找了一輪又一輪也沒找到吧?”
在場的衆人,有搖頭的,有直接提到了暗室的。
眨眼間,她這句話如同一顆石子,激得客人們紛紛議論起來。
發現暗室之時,留在利來茶館的人已經不多,後來又全城搜捕曾啓,攪得滿鎮風雨,流言便沒有得到大範圍的傳播,也難怪再提起時,有人會十分感興趣。
見狀,呂同心裡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聽江寒說道:“大家好不容易進來了,難道不想親眼去瞧瞧嗎?這暗室現在還在,但再過段時間,肯定就不會在了,機會難得啊!”
“……”
“今天大家都很幸運,在下已經得到允許,可以帶大家在密道外面看看,但若是想進去裡面一探究竟,便需要花上小小的五文錢。”
“……”
事情發展到這裡,呂同才發現自己對江小二貪財程度的認識,實在太淺薄了!
可是,接下來,他發現自己對落霞鎮民衆的癡傻程度,認識得也非常粗淺。
這樣明顯騙錢的事情,居然也會有人相信,還真掏了錢,只爲了去看一眼那啥也沒有的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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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才知道,他這時的腹誹還是太沒見識——
那暗室早已不是原來的暗室,暗室裡不僅有東西,還有一場精彩的戲。
一大一小兩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人,裝扮成曾啓和那田家小公子,不倫不類地重現當時場景,隨着他們的呈現,江寒站在一旁口沫橫飛地講解。
呈現什麼的假得要死,但礙不住人家江小二講得精彩啊,衆人聽得兩眼發直一臉癡迷,從暗室出來後,還十分意猶未盡,留下無數唏噓感嘆……
呂同跟付思雨出來時也是一臉的唏噓。
只是令他們唏噓的是,江寒在不停地刷新他們的認識底線。
最後證明,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他呂同那時候的一驚一乍還是太單純,太年輕,太淺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