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照片上,有下了課正走回宿舍的她,也有一個大二的學長走在她的身邊。他回過頭,一臉笑意,似乎在和她說些什麼。
這個學長葉夕媱也有印象。有一次志願者活動他們兩個是搭檔,其實當時他們還是陌生人。可是自從那次活動之後,這學長便對她展開了追求的攻勢。葉夕媱雖然已經明確表示過拒絕,但他卻沒有死心,節日裡總會送她花,有時候還會買些水果零食託人交給她。葉夕媱爲此正苦惱不已。
可是前兩個月的勞動節假期,他坐大客車回家,竟然在路上發生了嚴重的追尾事故,而他也在那一次事故中受了重傷,休學一年。
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葉夕媱只覺得自己似乎是一不小心落入了湖水,剎那間就被水淹沒了。雙眼根本就睜不開,而且再無法呼吸,就連說出一句話都難。
葉夕媱雙眼頓時酸澀,她本能地就從地上撿起照片,一張一張地看着。
有她在圖書館自習到深夜的時候一路飛奔回宿舍的場景,有她參加考試時從監控攝像裡截取的圖片,有她和舍友一起去鎮上的超市掃貨時的照片,也有她和班上的男孩子因爲討論節目而約在奶茶店裡見面的照片……
太多太多了,多到幾乎替她記憶了這一學期所有的生活。
她一張一張撿起那些照片,彷彿是在吃力地撿回自己已經碎成了碎片的世界。那些殘渣扎進她的手指中,一點點細小的傷口,不會流血,所以沒有人知道她是那麼痛。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一槍打爛了她世界裡的鑰匙,他毫不費力地就攻佔了她所有的城池。而她,卻像個終日沉迷於享樂的昏君,對那個將自己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繳械投降的人依舊視而不見。
原來他所承諾的自由,不過是爲了暫時安撫她,讓她能夠放下警惕,從而讓他能一鼓作氣地攻下她所有的城池。然而可笑的是,她卻感激他,膜拜他,最後愛上了他。
直至最後一張照片撿起來,葉夕媱的思緒都彷彿被麻痹了。她愣愣地站了起來,緊緊攥着那一沓照片,彷彿那只是一方絲巾,任她怎麼攥怎麼捏,都還會恢復原樣。
可那是照片,很容易就有褶皺,並且永遠無法消除。這些照片,記錄的是她的過去她的生活,一旦褶皺了,那些過去也都不堪入目了。
還在出神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卓暮颺的聲音。“你到我書房做什麼?”
葉夕媱轉過身,不知爲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淡淡地看着卓暮颺,他正好是對着落地大窗,陽光將他的身影照得朦朧,似乎他整個人都被鍍上了一層金光。她笑一笑,就說:“上天的指示,讓我看清楚你。”
卓暮颺眯了眯雙眼,一步一步地走向葉夕媱。他停在了她面前,先是朝着自己的辦公桌上看了看,略有些移動了的痕跡。他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怒氣,擠出一絲笑意,反問:“你翻了半天,才知道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麼?”
“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但是這和我愛不愛你無關。我愛你,所以我纔信你,願意把自己交給你。”葉夕媱的臉上終於漫上一絲冷笑,她素日裡純美的眼神像是被那豔陽曬傷了似的,火辣辣的。“可是你呢,你不喜歡我打聽你的私事,不讓我接近你的生意、生活,你甚至都不相信我!”她將手中的那一沓照片都朝着卓暮颺的臉上扔過去。
照片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在他們之間隔了一層。
透過這灑落的照片,以及照片上銘刻的記憶,葉夕媱只覺得心如刀割。似乎那曾經的柔情蜜意已經煙消雲散了,容不得她重新撿回、拼湊。
卓暮颺掃了幾眼照片,這才明白了些。他沉默一會兒,只道:“你是我的女人,外面想找我算賬的人千千萬萬,我不能不考慮你的安全,所以才讓阿力每天跟着你。”
彷彿被人迎面抽了一個耳光,葉夕媱怒極反笑,只道:“跟着我,還是監視我?”她的眼神像是一把凌厲的刀,在他英挺的臉上划過去。“考慮我的安全,你不要告訴我,那個列車追尾事件不是你下令的!”
即使是說出來了,葉夕媱心中卻仍舊抱着一絲絲的希望。或許是不敢相信,又或許是不敢面對,她實在無法接受,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是個名符其實的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是個冷血無情的瘋子!
卓暮颺一愣,反應過來後,剛剛還稍顯緩和的臉色瞬時就緊繃了,好像是凍結了的冰晶,尖銳而刺骨。
這麼多年,沒有人敢質疑他,沒有人敢責問他。他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惡魔,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所有人都對他的話惟命是從。可是現在,他那麼信任、那麼心愛的女人,卻把他想得這樣卑鄙,這樣不堪!
他咬緊了牙關,氣極了,只道:“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
葉夕媱頓時就喪失了理智,她哭喊着揪住他的領子,眼淚像是止不住的潮水,不停地問:“爲什麼?他從來沒有傷害我,也從來沒有越界!就算你要懲罰他,何必要傷及無辜!這究竟是爲什麼?”
卓暮颺也不伸手去穩住她,只是任由她在他身上哭喊着。
這麼久了,他以爲已經有了她的一切,可是現在看來,還差得太遠。
至少她從沒當着他的面,這樣歇斯底里地哭着。像是一個無意間弄丟了自己最愛的洋娃娃的小女孩,哭着叫着想要找回來,無論怎樣安撫都於事無補。可是哭過了,也就忘了。
但願吧。
卓暮颺凝視她迷濛的雙眸,像是一襲清夢,那樣神秘,不落塵埃,令人心醉。他笑了笑,淡淡地道:“因爲你是我的女人。”
回答地理直氣壯,似乎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像是一下子就被抽乾了血液,葉夕媱停止了哭喊,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突然覺得分外陌生。
以前那個陪她走過了蜿蜒昏暗的小巷子的男人是誰?那時夜霧深重如同濛濛細雨打溼了沿街的香樟樹,天上繁星晶瑩閃爍,那一輪滿月也將這大街小巷照得分外明亮,宛若銀河傾倒,銀輝迸射。他牽着她的手,從巷口走到巷尾,從燈明走到燈暗,一直送她回去。
以前那個爲她上藥聽她抱怨還溫柔笑着的男人是誰?那時她背對着落地燈,整個人就像是逐漸隱去的晚霞,雖不復那一種絢爛逼人的美麗,但卻更有一分朦朧怡人的詩情畫意在裡頭。而雪亮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打在他身上,彷彿他們緊緊相依。他替她抹去淚滴,溫言安慰,笑語相陪,只願看她嫣然一笑。
以前那個在她生日當天從千里之外的城市裡飛來的男人又是誰?那時白雪像是漫天匝地飄落下來的梨花,蓋住了坑坑窪窪的地面與乾枯了的樹木,整個世界在陽光的折射下泛出一種純白的光澤,天光雲影徘徊下,她如夢中仙子一般踏雪而來。而他張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同時也收留了她的寂寞與感傷,帶她去一個幸福的天堂。
這麼久了,他都不離不棄。
可是現在,卻是她錯得離譜。
葉夕媱無力地放開了他的領子,向後退,彷彿他是恐怖的魔鬼,要奪走她所珍愛的全部。剛剛那一番哭喊似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一邊向後退着,一邊說道:“我是你的女人?”她又笑,笑容淒厲卻明豔,混着
她臉頰上的淚水,更讓人覺得心酸。“不,我不要當你的女人……”
說罷葉夕媱轉身就朝着門口走去,她雙手環住自己,整個身子瑟瑟發抖,只覺得胸腔裡的空氣都被抽空了,讓她窒息地快要死去。
窗外的陽光依舊豔烈,漫天光輝下,那大片的樹蔭,那曲折蜿蜒的小路,那流淌的溪水,那水中的浮萍和睡蓮,都迸射出奪目的光彩。風景如畫,萬籟俱寂,彷彿這一切只有畫中才能顯現;又好像這一切早就被陽光烘烤着邁向了死亡,如今不過是迴光返照。
卓暮颺依舊保持着剛剛的姿勢,側面對着葉夕媱轉身離開的影子。他眼底之下泛出一片淡漠的神色,眼眸像是碎玻璃那般。他沉默一會兒,一字一頓地道:“你還會回來。”然後他轉身,此時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只有樓梯上還傳來她虛弱的腳步聲。他對着這一片空蕩蕩的景象,道:“我說的,你還會回來。”
當炎熱的夏日烘烤着整個城市,所有的人出去走上一圈都是滿身汗水地回來。女孩們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防曬霜,男孩們脫下了上衣在學校裡打起了籃球。學校裡行走的人越來越少,不知是不是還在考試的原因,這時候總讓人覺得分外安靜。
安靜地讓人躡手躡腳地邁出去每一個腳步,可是到頭來,卻還是走錯了這麼多路。
就在這個時候,當所有人都爲考試而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葉夕媱竟然不合時宜地開始了自己的冬眠時光。
如同是個行屍走肉,白天只趴在牀上看看法律書籍,看一會兒睡一會兒,晚上早早地洗漱後上牀。這樣昏昏沉沉地一睡過去,再睜開眼時,往往又是正午時分。
宿舍沒有空調,只有自備的小電風扇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那樣迅速的轉動,讓最初的樣子都看不清了,就好像是她這兩年的時光呼嘯而過。終於過去了,可她卻彷彿忘記了生活本來的模樣。
天氣那樣悶熱,葉夕媱只覺得暈乎乎的,攤在面前的那本文獻上密密麻麻的字更讓她產生了濃濃的排斥感。她放下筆,走到衛生間裡用冷水洗了一把臉。
隔壁宿舍有人將方便麪的殘渣倒進了水池,如今那下水道里傳來陣陣油膩的味道。葉夕媱蹙了蹙眉,只覺得自己的有一層油沿着自己的腸道緩緩流淌着。再聯想到方便麪的樣子與味道,更讓人覺得反胃噁心。
她止不住俯下身去幹嘔。
只好又重新洗了一把臉。葉夕媱拂開面上的水紋,擡起頭,正好就看見了鏡子裡的自己。
臉色枯槁,雙頰瘦弱,往日裡那雙盈盈閃爍的眼睛變得格外混沌。
頭暈、乏力、作嘔。
好像有一面銅鑼在她耳邊一陣敲響,“啪”的一聲,震碎了她思維的界限。
葉夕媱死命地咬着嘴脣,那灰白的脣色泛起了嫣紅,卻襯得她一張了無生息的臉更加淒厲。房間裡的電風扇仍舊沙沙作響,混着洗水間裡暗淡的燈光,彷彿她已經落入了地獄。牆壁那雪白的瓷磚也都裂開了縫隙,一條條的黑色紋路,爬滿了所有她視線可以觸及的地方。
這樣驚悚的場景,這樣驚悚的念頭。
幾乎以光速衝回房間換了一身能見人的衣服,再稍稍補了些脣蜜和乳霜,省得像鬼一樣的自己嚇壞了路人。做完這一切,葉夕媱拎了包就朝宿舍外面走去。一路上躡手躡腳的,像是做賊似的,最怕有人發現她的行蹤。
即使是等到了她上了出租車,葉夕媱依舊憂心忡忡地回頭張望一眼。還好,沒有發現阿力的影子。
說不上是慶幸還是悲哀,葉夕媱只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