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看上去年紀與夏悠竹差不多的女子,裙布釵荊、不施粉黛,但卻難掩身上那一股優雅從容之氣。那女子側着身子,只不過僅從她朝向這邊的側臉就能看出白皙皮膚上的優美五官。如今這女子正緩緩蹲下身來,將手中籃子裡熱氣騰騰的白麪饅頭分發給石橋邊上的那些乞丐們。不多時,越來越多的乞丐圍攏到她身邊,薇雨這才發現原來乞丐的數量遠比自己方纔見到的多,而且其中甚至還有幾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人一下子多了這麼多,籃子裡的饅頭數量就顯得不太夠了,眼見着很快便要空空如也。便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叫喚——
“採兒姐姐、採兒姐姐!”一個梳着兩條羊角辮的小女孩雙手提着一個大籃子,側着身子奮力擠進了包圍圈,將手中的籃子遞給了女子,嘴上還嘰嘰喳喳地說着話:“採兒姐姐,這是先生讓我交給你的,他說如果你到這邊來發的話,那你提着的那點饅頭定然是不夠的。”
女子聽了微微一笑,接過小女孩遞過來的籃子,左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還是老夫子想得周到,過會要替我謝謝他啊。還有,小依你也辛苦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名叫小依的小女孩聽了女子的誇獎,似乎十分受用,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卻是馬上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不行啊,先生交代我們要幫着採兒姐姐的,這是他給我們的功課啊。”小女孩回過頭,雙手叉腰,脆聲脆氣地向着後邊喊了一句:“喂,你們怎麼這麼慢,磨磨蹭蹭的,想挨夫子的罵嗎?”
“知道了啦,不用喊得那麼大聲。”那邊又呼啦啦跑過來六七個小男孩,看樣子不知是靦腆還是有些放不開,一個推着一個地往前走着。他們的手中除了幾個籃子,還有些看上去雖然不新、但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待到他們擠近身來,也不多話,將手頭的東西幫忙分發給圍在身邊的衆人。女子笑着搖了搖頭,倒也沒有拒絕孩子們的好意,而是輕聲指揮着他們如何發放,自己便也跟着繼續着手中未完的事。
“雲哥哥,那個姐姐好厲害!我們也可以去幫忙嗎?”薇雨看着那叫採兒的女子耐心地發放着衣物食品,眼睛一亮,向着沐追雲提問着。
“那邊人多,就不用擠過去了。要幫忙的話,我們去找個大夫來幫這位老伯診治一下吧。”薇雨聽了,用力點了點頭,便要隨着沐追雲一同去找大夫。只是忽而想起了什麼,她驚呼一聲:“哎呀,差點把悠竹姐姐他們忘了,他們在哪兒呢?”
“不必擔心,他們在那邊。”沐追雲順手一指,只見夏遠峰兩人正向着這邊走來,一邊走還一邊揮手示意。四人碰頭後,沐追雲與薇雨向兄妹兩人交代了幾句,便徑直去找大夫了,留下兄妹二人在這邊看顧着。
夏遠峰看着兩人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領着一幫孩子行善的女子,輕嘆了一口氣:“行走江湖多年,幾乎便要忘了當年的初衷,現在反倒不如幾個女子了。”
“女子怎麼了?難道比你們男人差了?要我說,你們男人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看到這種事估計也不會在意的。”夏悠竹不服氣地反駁了一句。
“那倒不是,”夏遠峰擡頭望向天際,眼中閃過一絲回憶之色,“初次行走江湖的那時候,碰上這些有困難的人,我也是會盡力幫扶一把的。只是後來發現,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以我這點微薄的力量,實在是杯水車薪。這也就罷了,有幾次的遭遇卻尤其讓我憤怒心寒。一些地痞無賴有時候會冒充乞丐,事實上卻是趁機偷盜乃至敲詐勒索的。更有一些喪盡天良之輩,從各地拐來一些孩子,將他們原本健康的身體弄成殘疾,就那樣丟在街上博取別人的同情。而到手的銀錢,卻都進了他們的口袋,那些孩子們只能吃些殘羹冷炙維持最低程度的生命。有一次我無意中撞破這樣一個團伙,一怒之下殺了爲首幾人,其餘的那些也都被我打得半死。只是,面對着剩下的那些身體殘缺、已無法獨立生活的孩子,我竟手足無措了,不知怎樣才能幫到他們……”
低低的敘述中,夏悠竹聽出了兄長言語中的憤怒和悲哀,卻也感同身受:“那些人真是該死,那些孩子也真可憐。那後來呢?”
“後來?我原本打算着找個地方安置他們,回去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被一個姓司徒的人接走了。我擔心他們的安危,還追查過好一陣,只是沒有查到他們的下落。現在只能希望他們能過得好些吧,莫要再遭受那種痛苦了。”
“他們一定會好好的!”夏悠竹輕輕說了一聲,只不知是在表達自己的願望還是其他的什麼。她轉過臉,目光難得溫柔地看着夏遠峰,輕聲致歉:“對不起啊老哥,方纔不該那麼誤會你的。其實我一直知道,遠峰你是個很不錯的人呢!”
夏遠峰搖了搖頭:“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反倒是我從那時開始知道了自己的渺小。我一直在讓自己變強,卻不知道是不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捫心自問,現在的我,再次遇上那種事,難道就有能力解決了嗎?”
“不用想那麼多啦,解決不了,就一起想辦法,這麼多人總不至於想不出來的。你看啊,薇雨妹妹還有追雲也會幫我們想的啊。只不過這種事,你遇上過很多嗎?”
夏遠峰聽了,難得鬆一口氣:“現在不多了,因爲敢肆無忌憚這麼傷害他人的人,都已經被關進地獄了……”
夏悠竹一愣,隨即想到了什麼:“履霜前輩?”
“不錯,正是履霜前輩。雖然即使是他,也不可能管到每一處地方;但這幾年來他威名逾盛,‘斷罪’之下,不知有多少兇惡之徒伏誅。但有心存僥倖之人行事之前,也不得不考慮到他的雷霆之怒,因此總要有所收斂。所以十數年來,無論是江湖還是民間的風氣都已好上許多。其實我都無法想象他是怎麼做到這一步的,這或許也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吧。”
“非常之人總能行非常之事吧,不過這果然離我們太遠了。不說了,在這幹看着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我們去幫幫那個姑娘吧。”夏悠竹說完,拉着夏遠峰去不遠處的街道上買了許多炊餅,便也幫着分發給周邊的那些乞丐。
…………
“無妨,只是長久飢餓而導致的體虛發寒罷了,照着這副藥服用幾日,再多吃些東西便能好轉了。”沐追雲與薇雨請來的老大夫爲地上的老乞丐診治了一番,老大夫倒也沒有因爲病人的身份而嫌惡。開出了一張藥方後,沐追雲便隨着老大夫回去抓藥。也在這時,夏悠竹將手中的東西分發完畢後,來找薇雨聊天。不一會兒,那邊叫採兒的女子向孩子們吩咐了幾句後,倒是向着這邊走來。只見她來到幾人身前,屈膝盈盈福了一禮:“幾位公子與姑娘菩薩心腸、與人爲善,採兒這邊謝過了。”
夏遠峰肅然抱拳回了一禮:“不敢當姑娘如此大禮,與姑娘相比,我等實在慚愧。”旁邊夏悠竹與薇雨也是紛紛回禮:“這位姐姐你纔是心地善良、樂善好施啊,我們只不過是依樣畫葫蘆罷了。”
採兒擡起頭,一雙似水雙眸轉動間,再度對着幾人盈盈一笑,倒是沒有再接話,給人一種大家閨秀矜持之感。便在此時,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兔崽子們,今天交給你們的功課做得怎麼樣了?沒給採兒姑娘添麻煩吧?”隨着聲音走過來的是一個面容清癯的教學先生。老夫子看上去身形健朗,頷下幾縷微須半黑半白,倒讓人不好判斷他的年紀。
“先生先生,我們沒給採兒姐姐添麻煩哦,都很努力地幫助她發放東西了。”一大羣孩子瞬間圍了上去,表功的表功、解釋的解釋,看得這邊幾人都是微微一笑。
“是嗎?平時那麼淘氣,這會兒有那麼老實?這話你們說了可不算,採兒姑娘說了纔算數。”老夫子說話間,採兒便也迎了上去:
“採兒先謝過白老夫子援手之德。孩子們方纔的確都很努力,幫了我不少忙呢。”
“先生你看,採兒姐姐都這麼說了,你總該相信我們了吧?不過那邊的幾個哥哥姐姐也是幫了大忙的。”
“哦,是嗎?不錯,現在的年輕人少有這麼不錯的了。”白老夫子一邊答着孩子們的話,一邊搖頭晃腦地對衆人誇讚了一番,同時也不忘趁機教育學生們:“看到了吧,有你們採兒姐姐和這麼多哥哥姐姐做榜樣,你們以後該知道怎麼做了吧?”
採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採兒慚愧,也不過一時興起,只能幫得了這麼一時而已。”夏悠竹他們聽了,也有些嘆氣:是啊,今日遇到了,能幫着就幫了一把,明日衆人還不是會回覆到以前的生活?這般作爲,真的有很大的意義嗎?
不想白老夫子卻是搖了搖頭:“此言差矣。因心有善念,故能一時興起。常言道,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河。這世上但凡難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而若是今日你那邊行一善,明日我這邊又行一善,如此積小善而終成大善,方是世間發展之正道。”
衆人聽了,都覺大有道理,紛紛行禮表示受教。白老夫子倒也坦然受之,接着開口道:“好了好了,既然功課都做完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就都回書院去吧。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了,你們應該已經餓得很了。”
“好啊,吃飯去囉!”幾個男孩子一鬨而散,剩下的小依倒是拉了拉採兒的衣角:“採兒姐姐,你還跟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採兒猶豫了一下,看着小依期盼的眼神,便也說了一身“好”,轉身向着夏遠峰幾人告辭。目送着一行人漸漸遠去,夏悠竹伸了一個懶腰:“唉,忙了半天,我也餓了,等追雲回來了,趕快找個地方大吃一頓吧。”薇雨點頭應是,夏遠峰望着前方的目光卻依舊沒有收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