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我終於還清了貸款。走出銀行的那一刻,我的背後彷彿有一塊巨石倏然落下,心中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就好像,西西弗斯在經歷了那一次次徒然的嘗試之後終於到達了山頂。我站在銀行的門外,望着眼前那條川流不息的馬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快步走下臺階。那天晚上我請唐文心和蘇珊去吃了海底撈,當然,我並沒有說是因爲什麼。
第二件是方路揚向林佩瑜求婚了。那天下午,當他把那枚鑽戒擺在我和唐文心面前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了他想用什麼辦法跟林佩瑜和好。
“車和工作室都賣了。”他說,“買了鑽戒,交了房貸的首付之後就沒剩多少了。”
“房子在哪兒?”我默默地盯着那枚鑽戒看了一會兒,擡頭問說。
“北五環。以後再想見你們可能就沒這麼方便了。”他笑了笑說。
我沒有笑。
“房貸要還多少年?”唐文心忽然問了句。
“二十幾年吧。”
“你真的想好了嗎?”
“啊,應該吧。”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後說,“一年一年慢慢還唄。你跟陸俊不也是那樣嗎?”
唐文心也不再說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跟我們商量起了求婚的事。
“我可能負擔不起那麼豪華的婚禮了,所以想把求婚搞得浪漫一些。”他一邊說着就在我們面前攤開了一份密密的計劃書。
我和唐文心仔細看了一遍,發現我們其實已經提不出任何其他的建議了。因爲每一個步驟和細節他都已經安排的極盡周全。包括到時應該放哪一首歌,房間裡灑什麼牌子的香水,玫瑰和蠟燭怎麼擺放,我們應該藏在哪裡,他的求婚誓詞,以及林佩瑜同意後我們應該怎麼出現怎麼歡呼。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想好了。
我們於是對他說,已經足夠好了,希望那天晚上一切順利。
只是,生活並不總像我們所想的那般理所當然。就像,你計劃了一個月的野外郊遊,卻料想不到一個不期而至的雨天;你爲晚宴買好了首飾禮服,卻不小心弄錯了開始的時間;你爲自己玫瑰色的人生標好了每一個註腳,卻發現自己最終還是變成了平庸的大多數;你覺得自己一定可以一直走下去,卻發現最初的那條路早已荒蕪。
你把自己的心敞開來給她看,你把自己認爲最好的都給她,你以爲那樣就能留住她,卻完全料想不到她竟然挽着另一個男人的手臂走進了你的計劃。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你爲她準備的所有驚喜——那些玫瑰、蠟燭和鑽戒,成了對你最大的嘲諷和戲弄。而那些應邀前來見證你浪漫求婚的友人們則成了這個尷尬時刻最不恰當的看客。
你把一切都想好了,卻惟獨沒有想到她不愛你。
氣氛至少僵了有兩分鐘,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打破眼前這種狗血的局面。然後,方路揚口中的那個“老男人”終於有些不自然地對林佩瑜說:“我去樓下等你。”
林佩瑜拉住他說:“不用,我一會兒就好。”那男人於是又在門口站住。
“我是來收拾東西的,拿了馬上走。”她又對方路揚說。
方路揚沒有反應。他自始至終都握着那枚鑽戒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發火——或許他覺得發火只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憐。
她於是也沒再跟他說什麼,只面無表情往我們的方向掃了一眼,就提着手袋去了臥室。她果然只過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想來應該只拿了一兩件重要的東西,其餘那些衣服鞋子之類的對現在的她來說應該都是些垃圾了吧。既然只是垃圾,丟掉了也不會覺得可惜。
方路揚仍然一言不發地站在客廳裡,他手裡也仍然拿着那枚鑽戒。林佩瑜經過他身邊時,稍微頓了一下說:“方路揚,你恨我也是應該的。你是個好男人,找個好女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吧。”這次她倒是一點臺灣腔都沒有了。
“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她說。
爲什麼所有背棄了感情的人都那麼喜歡說這句話呢?明明虛僞做作的要死,明明自己心裡覺得是對方配不上自己。我恨死了這句話,也恨死了說這句話的人。我覺得心裡有一股怒火倏地竄了上來難以平息,所以當其他的人依舊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裡看着方路揚時,我大步上前追了出去。
彼時林佩瑜正挽着那個老男人的手臂在等電梯,見我過來了略有些吃驚。
“林佩瑜你他媽就是一賤人!”我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就衝她吼道,“一開始就想好了要攀高枝,那你他媽就別招惹老方啊?一邊找着目標一邊還存着備胎,你想的可真夠周全的啊。還跟他說什麼暫時分開,我說你能別這麼矯情嗎?老老實實說自己傍上大款了看不上他了,讓他死心玩兒蛋去不就行了?非得等他把車子賣了,工作室轉手了再來這麼一出,你是不是非得把他逼死才甘心啊!”
對面的男人面色陰沉地看着我,剛說了一句“你這人怎麼說話呢”就被林佩瑜打斷了。
“顧小曼,你現在站在這裡指責我,是不是有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啊?”她冷笑道,“你他媽以爲自己很清白是吧?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指責我的人就是你!”
我思忖着她的話,一時愣住。就在那一瞬間,電梯的門開了。林佩瑜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和那個男人走了進去。
我盯着關閉的電梯門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便也離開了。
這件事過了沒多久方路揚就失蹤了。聽他在攝影圈的朋友說,他賣掉房子去旅行了,也有說他去深圳找工作的。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在那之後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猶如一潭死水。
開題報告不是很順利。那幾位教授似乎對我的選題並沒有多大的興趣,而是不約而同地問起了這一年來我在不同公司兼職的事情。我有點想告訴他們我一直在兼職是因爲要還貸款,而且我的gpa也一直保持在3.5以上。不過我馬上便發現那似乎並無多大的必要——你若是想對某件事做出一個既定的評判,不管別人如何解釋,你也總能把結論引到自己預設的方向上,比如研究生教育速食化,研究生理論素養低下之類的。
夏安也差一點沒有通過。那時她正在澳洲,發了十幾封郵件又打了好幾通電話才說服導師們通過了她的選題。方路揚求婚那天她從墨爾本寄了一封賀信來——她並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信裡還附了一張相片。明媚的陽光,湛藍的晴空,寧靜的雅拉河畔,美麗的女子笑靨如花。
九月下旬,我突然在網絡上火了一小陣子——楊康餵我吃蚯蚓意麪的那段視頻被髮到了網上,點擊率很快就破萬。我對此沒有任何的不快,然也沒有絲毫得意,不如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我現在對這份兼職的感覺一樣。自從貸款還清之後,我就對兼職失去了一半的熱情。現在沒有辭去這裡的工作,也完全是因爲我目前無事可做。
楊康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某天我們在一樓的costa遇見時,他突然問了一句:“最近怎麼無精打采的,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沒事啊。大概是換季的緣故吧。”我說。
從東南亞回來之後,我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和他之間慢慢地發酵了,可我又說不上那到底是什麼。
“哦,注意身體。”他沒有再問下去,只端着咖啡在我對面坐下。
我又跟他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然只走了兩步就呆在了那裡:就在門口那邊,黃燁正親暱地擁着悠悠點咖啡,悠悠擡頭在黃燁耳邊說了句什麼,黃燁便一臉寵溺地低頭吻了她一下。
我頓時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這…算是怎麼回事?
楊康見我神色不對便好奇地回頭朝那邊望了一眼,然馬上便又回過身來,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以爲他在故作鎮定,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黃燁和悠悠,他們…”
“哦,悠悠是他女朋友。”他輕描淡寫地說。
“女朋友?!”
“是啊,不然你以爲她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爲什麼能做那個節目的主持人?”
我定定地看了他幾秒,輕笑說:“是嗎?你跟黃燁關係還真好,連女人都可以共享啊?”
“哈?你胡說什麼啊?”他笑了一下說,“我也有我的原則,有兩種女人我是絕對不會碰的:有夫之婦,還有兄弟的女人。”
“切,別裝了,我又不是沒看見。”我鄙夷地看着他說。
“你看見什麼了?”
“那天晚上我去給你送襯衫的時候,她明明就在你房間裡。”
“那天晚上?”他神情有些困惑,不過只想了一下便恍然大悟道,“哦,你說那天啊,我們在看女排決賽啊。ben也在。”
女排決賽?原來是我想多了嗎?難怪那天悠悠看我時的表情那麼奇怪。
“喂,我說…”我正想着,楊康便又在對面說道,“你不是在吃醋吧?”
“我爲什麼要因爲你吃醋啊?”我惱火地說。
他沒有做聲,隻立起手臂撐在桌上但笑不語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爽地斜了他一眼就端起咖啡杯朝門口走去。
不想他卻又在身後說了句:“顧小曼,你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我的心臟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擊了一下,那天早上的焦慮感沒有任何預兆地從我心底的某個角落翻涌而起。
有那麼幾秒鐘,我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背對着他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心神不安的必要,因他不過是在跟我開玩笑罷了——那天下午他是那麼確定地跟我說他不會越過那條線。
於是我定了定神,回頭衝他說了一句“你也太自戀了吧”便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一片遲來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