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交往到一週時,樑辰送了我一枚戒指。
那戒指款式十分簡約,纖巧的銀環上只刻了一顆小小的心和一個花體的“love”。他也有一枚同款的,上面刻了“eternity”。這對戒指是在一家飾品店裡買的。那天我們在櫻花街吃完晚飯後順道逛了一下附近的小店,我說這戒指看起來實在精緻,他就買下來送給了我。雖然很便宜,我卻因此興奮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最近結束了銀行的實習,在我們電視臺附近的一間補習學校找了一份兼職,平時學校沒課的時候就過來給高中生補習數學。
我想起自己讀研時因爲還貸款四處兼職的事,便旁敲側擊地問他是不是因爲生活費的問題纔來做兼職的。
他笑說不是,只是爲了打發無聊的課餘時間。
“而且,來這裡做兼職的話,中午不是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餐嗎?”他狡黠地笑了一下,幫我把盤子放在了靠窗的餐桌上。
我若無其事地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心底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漾開。
我發現自己近來愈發地沉溺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幸福中了。不管是他穿着白襯衫在棕櫚樹下等我的時候,還是牽着我的手穿過那條馬路的時候,抑或是在我的公寓樓下緊張又溫柔地跟我吻別的時候,都叫我覺如同夏日雨後的彩虹那般美好。我深深地迷戀這種美好,並且樂於向其他人展示——朋友、同事、在社交網絡上偶有交情的人、或者是星座論壇上認爲天秤和雙魚不怎麼合適的人。蘇珊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和情商都只有8歲,興許真是這樣。我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向她炫耀那枚戒指的情形,臉頰不覺有點燒。
樑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有些不自然地說不是。他又約我明天一起去看中網,他說他從朋友那裡拿到了穆雷那場比賽的票。我笑着說,當然。
而今,我已經想不起那天跟穆雷交手的那個球員的名字了,也已經忘記了穆雷最後是以什麼樣的比分取勝的。關於那場比賽,我只記得一件事:比賽結束後,穆雷將一個簽名網球用球拍挑到了看臺席上,樑辰起身去搶時差點翻下了看臺,我嗔怒地擡手打他,卻被他微笑着拉到了胸前。我們的背後是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的湛藍晴空。
看完比賽之後,我們又在鳥巢附近的河畔散了一會兒步。期間我意外地接到了夏安從希臘打來的電話,她說明天要跟學長一起去山裡採風,不一定能找得到電話,因而今天就提前祝我生日快樂了。我笑問她跟學長進展到哪一步了。她竟然害羞了起來,惱說你管我們,聲音裡遮掩不住的甜蜜和快樂。我忽然想起四個月前她離開北京時跟我說過的那句話,便問她,現在可看得清未來了。她說,不知道,不過至少我已經找到想跟他一起走下去的那個人了。我說,我也是。
我跟夏安這樣聊着的時候一直遠遠地看着樑辰,彼時他正倚在河岸的欄杆上看着對岸嬉鬧的頑童,臉上依舊帶着那種清風皎月般的淡淡笑容。那笑容就像是一朵嫺靜的花在我心裡悄悄綻放,不管何時都讓我如同初戀一般的怦然心動。
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我對25歲的生日沒有一絲喜悅感。
我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將其視爲一個意義重大的轉捩點式的節日,也沒有想用一種大張旗鼓的方式來慶祝,我只想把它當作又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來度過。不過,其他人好像並不是這麼想的。
6號一大早我便接到了爸媽的電話,他們先是莫名其妙地跟我說了一堆語重心長的話,然後又告訴我,他們最近幫我買了一份數目可觀的基金,用於買車還是買房首付都隨我。唯一的條件是,結婚之前不能動,因爲這是他們提前送給我的嫁妝。我有些鬱悶地掛斷電話,心說,你們爲什麼不直接送我一臺定好了結婚時間的鬧鐘呢。
下午三點,我被悠悠接去了黃燁家的私人會所——他們兩個前幾天終於和好了。我說,不就過個生日嗎,一起去簋街吃頓飯不就行了,幹嘛來這麼奢侈的地方啊。她說,那怎麼行,25歲的生日當然應該好好慶祝一下。她沒有告訴我爲什麼要好好慶祝一下。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蘇珊他們已經在那裡了。他們先是拿着彩噴筒對我胡亂地噴了一堆彩花彩條,隨後便像是巡展一般地把送給我的禮物拿了出來。
蘇珊和唐文心送我的竟然是一隻lv的手提包,她們說那是她們和夏安一起送給我的——我懷疑夏安根本就不知情,因爲此時她正跟她那位思文學長在希臘的山中採風呢。我忙推說這太貴重了,再說我對vuitton也什麼特殊的情感。蘇珊說,你已經25歲了,是時候擁有自己的第一隻vuitton了。
悠悠送我的是養生美容卡,堂姐送的是健身卡,她們說女人的身體和皮膚在25歲之後就會每況愈下,需要好好地調養一下了。
方路揚則幫我註冊預約了一位理財規劃師,他說你要想在30歲之前實現那些人生目標,從現在開始就要仔細地規劃一下自己的收支了。
宮本和本田送的禮物倒不是那麼誇張,他們送了我一個在手工甜點屋親手製作的生日蛋糕,粉紅和薄荷綠的搭配,看上去十分可口。我幾乎要喜歡這個禮物了,如果上面沒有用奶油寫着一個偌大的“25”的話。
送完了禮物,他們又慫恿我去臺上說幾句對此後人生的憧憬和感想。我只乾巴巴地扯了幾句“人生像一盒巧克力”之類的廢話便回去沙發那邊坐下了。我並不喜歡這種過於隆重的氣氛。因爲在我看來,他們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舉動都像是在提醒我,你的青春時代已經結束,從現在開始就應該爲以後死氣沉沉的人生做準備了。這種暗示讓我感到惱火和沮喪。
樑辰同樣不怎麼喜歡這種氣氛。因爲從他剛走進會所的那一刻起,黃燁、方路揚和宮本就開始用一些沒有下限的問題調戲他。比如,怎麼把姐姐追到手的,進展到幾壘了,那方面和不和諧之類的。後來他實在不堪其擾,便索性藉口學校有事提前離開了。
生日派對後,樑辰對我的態度突然冷淡了一些。
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件事是在他不小心把送我的那枚戒指弄丟的時候。那天,他陪我去東單逛街,我說要去洗一下手便把戒指摘下來讓他幫我保管,不料等我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他卻說剛纔去扔垃圾時不小心把戒指掉進垃圾桶裡了。
我一急,有點惱地說:“扔垃圾怎麼會把戒指掉進去呢?”
“就是不小心掉進去了啊。”他輕描淡寫地說。
“哪個垃圾桶?”
“我不記得了。”
“你剛扔了垃圾怎麼會不記得了啊?”我又衝他嚷了一句。
“裡面挺髒的,不要去找了。我再幫你買就是了。”他淡淡地解釋了一句就拉着我去了電梯那邊。
又過了幾天,我心裡愈加的不快了。因他非但沒有幫我買新戒指,甚至連自己那枚也不戴了。某天他抱着筆記本在茶餐廳查資料時,我突然發現了這件事,便問他爲什麼不戴戒指了。他說,你都沒戴了,我自己戴也沒什麼意義吧。我皺了皺眉說,我沒戴還不是因爲被你弄丟了,你自己不是說要幫我買新的嗎?他解釋說,這幾天一直在幫學妹寫專業課的報告,沒有時間去買。他說這些時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電腦屏幕,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就悶悶地坐在一邊不理他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擡起頭來說要去買飲料,問我喝什麼。我賭氣說隨便。他“哦”了一聲便起身往櫃檯那邊去了。
我氣惱地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不經意間瞥了眼他的電腦屏幕,恰好掃過一個聊天界面。
“學長,你真好,人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了。”這句話是用一種奇怪的粉色字體寫出來的,後面還有一個害羞親吻的表情。說這句話的人叫“魔法小仙女”,想來應該就是那位學妹。
他則在這句話下面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我只盯着他們的對話看了一小會兒,他便端着兩杯奶茶回來了。我假裝不經意地問道:“這位小仙女是誰啊?”
“就是我說的那個學妹啊。”他把奶茶遞給了我。
“爲什麼她的作業還要你幫忙寫啊?”
“我跟她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幫她一下不是應該的嗎?而且高中時她也幫過我很多。”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忽然對這種青蔥時代的純真情誼感到十分不爽,不過我並沒有這樣跟他說出來。我只把這件事告訴了蘇珊和唐文心。
“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因爲一個不到20歲的小女生吃醋。”唐文心取笑我說。
我白了她一眼,沒做聲。
“你還是好好跟他談一下吧。”蘇珊也笑說。
“談什麼啊,我總不能跟他說:‘學長,人家粉不高興’吧?”我沒好氣地說。
“我指的不只是這件事。”她笑了笑說。
“那你指什麼?”
“就是明確地告訴他你在想什麼,也瞭解一下他心裡的想法。敞開心懷坦率地把自己的心情說出來,總好過心遠了再去彌補。姐弟戀有時候其實挺麻煩的,因爲兩個人都很容易變得過於敏感。”
“我沒有敏感啊。我又不是真的在擔心會輸給那種腦袋空空的小女生。”我辯解說。
蘇珊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下去。我們又閒聊了幾句便各自回家了。
我並沒有接受蘇珊的建議。對於讓自己覺得困擾的問題,我同樣相信時間會解決一切——反正樑辰也不會一直幫那什麼小仙女寫報告。
然而,時間並沒有順其自然地解決一切。時間只是帶來了更多的問題而已——最近我才終於意識到,樑辰竟然一直沒有把我們交往的事告訴他的朋友和同學,而且他似乎也沒有這樣做的打算。
十月中旬的一個週六,我隨節目組一起去了對外經貿大學拍外景——自從悠悠前段時間成了那個節目的主持人之後,我便接替了她的全部工作。攝像開玩笑說,一會兒說不定能遇見你男朋友呢,到時候順便採訪他一下。我笑說,哪會有那麼巧呢?結果只過了大約十分鐘,他就跟幾個男生從不遠處的籃球場走了出來。同事們紛紛擡手跟他打招呼,我忙阻止他們說,你們別鬧了,在這裡見面他會覺得很尷尬的。不想話音剛落,他便用一個興許是下意識的舉動向我的同事們證實了我剛纔的顧慮——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迅速地將視線移開了,隨即便徑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登時愣在了那裡。
“興許他沒有看見我們呢。”同事們小心地安慰我說。他們臉上皆是那種多餘的同情表情。我訕訕地笑了笑,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那天中午我剛吃完午餐樑辰就打了電話過來,我隨口說了句“我在開會”就把電話掛斷了。到了下午,他又打了一次過來。
我不鹹不淡地問說:“什麼事?”
他囁嚅說:“今天上午,我不是故意不跟你打招呼的。我是怕你覺得…尷尬。”
我笑了兩聲說:“這樣啊,我知道了。”
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兩秒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啊,我爲什麼要生氣?”
他支吾着又想說些什麼,卻被我硬生生地打斷了:“我要剪片子了,如果你沒別的事我就先掛了。”言罷我便在他說再見之前掛斷了電話。
此後整整一週,我們之間都有些怪怪的。
他依舊會約我去吃午餐,我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可是當我們真的像從前那樣坐在那家茶餐廳裡的時候,卻又覺得我們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他沒再跟我解釋過那天的事,我也沒再問過,毋寧說我已經懶得再問他任何問題了。每次午餐時都是他在努力地尋找着話題,而我卻每每冷淡地迴應。我並非有意如此,事實上,我很想把那一頁就此翻過去,也想和從前一樣同他開心地交談,因我確定自己仍舊是喜歡他的。可是我卻似乎一下子忘記了我們之前是怎麼聊得那麼開心的了。蘇珊所說的心遠了指的就是這個嗎?
終於有一天中午,我們幾乎沉默地吃完了午餐。我懊惱地推門走出餐廳,心中說不出到底是對自己更失望,還是對他更失望。
他依舊把我送到了馬路對面,然這次卻沒再牽我的手。走到電視臺的樓下時,他忽然說:“週六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我要加班。”我想也沒想地回說。
“那天是我們交往一個月的紀念日。”他看着我說。
“一個月也沒什麼好慶祝的吧?”我心裡莫名地有些煩躁。
“哦,你沒時間就算了。”他的語氣終於也冷淡了下去。
我們又在那裡默然地站了幾秒,他便轉身朝馬路對面走去。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句:“幾點?在哪兒?”
他回過頭來看我,我也看着他。
“到時我去你公寓接你。”他說。他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笑容。